------------ 1 第一章 世间事 诗云: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又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柳枝曼舞,轻飔飞扬,中州皇都街头,摩肩擦踵,行人如织。老字号的酒楼金福春之中,有一把亮堂嗓音正朗朗说道—— “且说那南楚大军压境,北燕举国震惊,却幸得北燕有一员名将,名唤燕无戟,自小神力,又拜得武夷山的正阳真人为师,练就一身绝世武功,无人能敌!当时燕无戟领兵,在丽水关对上南楚大军,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 正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说到紧要关头,周围茶客几十人,聚精会神听得入迷,却忽然有人说道:“难道我中州无有名将么?为何总是说起别人来,这燕无戟大战南楚军的故事说了多少遍,何其老套,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先前说书的那人是金福楼说了十几年的说书人,技艺精湛,经验丰富,纵然是最平淡无奇的事情,到他嘴里也能说的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这说的正兴起之时忽然被打断却还是头一次,偏偏这打断他的声音听来十分稚嫩,竟似是个孩子,因此急忙转头去看。 不光是说书人,其他众人也都十分惊诧,纷纷皱眉转头,却见隔着三四张桌子,就在窗户边儿上,果然坐着个小小公子,年纪不过是五六岁似的,坐在椅子上双腿还不能着地,发绾玉簪,腰佩琳琅,黑衣宽袖,底下暗色鹿皮靴,仿佛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 这孩子身后站着一位身着青衣的青年男子,一张俊美冷面,腰中带剑。此外,桌子旁边另站着五六个膀大腰圆身着黑衣的护卫,也是个个带着兵器,一看就知道是不好惹的,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便是什么王侯大族里的公子。 说书人一双眼睛阅尽风霜,自然识货,当下不恼反而陪笑说道:“那不知小公子您想听什么?” 这小公子见他搭腔,才淡淡地回过头来,只见好张精致面孔,极有神采,可惜眉眼间皆是倨傲之色,粉嫩的嘴角边也挑着冷意,看来虽是个孩子,这神态之间却比个大人更见冷傲气质,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好亲近的主,多半是在家中被惯坏了的。 小公子嘴唇一动,便说道:“你们镇日里只说北燕,说起北燕,只一个燕无戟,那燕无戟再能耐,须也不是咱们的人!怎也不见你们说说本朝英武事迹?” 众人面面相觑,只好洗耳恭听。说书人硬着头皮问道:“不知公子指的是?”这小公子冷冷一哼,说道:“本朝最为有名的,自然是国公傅家!亏得你是说书之人,莫非不记得我朝傅国公的英雄事迹么?” 酒楼内众人一听,顿时变了面色,有人皱眉,有人叹息,有人却转过头去,以手擦拭双眼。说书人也忍不住没了笑,敛了双眉,说道:“公子,想听傅国公之事?” 小公子说道:“不错,你给我说来!” 说书人摇头,说道:“请公子恕罪,小老儿难以从命。” 这话一出,小公子身边儿的两个黑衣护卫顿时身形一动,小公子抬手,说道:“回来!”两个护卫便重又退回不动。 小公子目光冷飒,说道:“这又是为何?” 说书人犹豫片刻,终究不敢出口。旁边一位看客按捺不住,便道:“为何?当年傅国公的确是一代豪杰英雄,辅佐□□皇帝夺了天下,被□□赐了丹书铁劵,封为定国公,此后因同南楚开战,傅家四子一女,四位公子,竟有三个战死沙场,只余下傅三郎一个。三个公子战死之时,傅大郎娶妻得了一女,二郎得了一子,三郎四郎都未娶妻,四郎战死之时还只十三!傅家满门忠烈,这是何等的大义无畏,铁血丹心?可惜……”说到此刻,泪洒满襟,一时竟说不下去。 周围众人听了,各都眼中泪涌,开不了口。说书人叹了口气,慢慢说道:“可惜此后,天不从人愿。活着的三郎娶妻生了一子,名唤轻羽,自有体弱多病,所幸二郎之子云然渐渐长大,此刻外战也休了,傅家只这两点血脉,正好安稳度日,不料,却因偶然得罪了……朝中权贵,先皇一怒之下,传命把云然押入天牢,三郎正镇守边关,听了消息大惊,便转还朝,却又被治了个拥兵自重图谋不轨的罪名……其后,云然不明不白死在牢中,三郎大怒之下,打了皇亲,被判以极刑,幸亏被几个忠勇大臣拦下,三郎被救回,满心愤懑,终究吐血身亡……” 他的声音沉沉,说到此处,遍是森然,纵然外头风和日丽,酒楼中却仿佛阴风阵阵掠过。 说书人一顿,酒楼内众人屏息静气,一根针落在地上也能听到,他便继续说道:“如今,傅家满门,只余轻羽一点血脉,却又在先前走失,眼下都不知所踪,傅家现在除了老弱妇孺,便是旁支不振,铁血丹心,竟换来如此凄凉惨状,我等子民每每说来,便都痛不欲生,替傅家不值叫屈……却终究敢怒不敢言,又有何脸面再说傅国公的英雄事迹?傅国公若是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的后代子孙被屈陷至此,甚至连血脉都断了,怕也是会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公子,莫非你想听的便是这些?” 他先前说书都是眉飞色舞极尽文采,声音嘹亮振奋人心。但是说起这一段来,声音却是沉沉地,带一点点嘶哑苍凉,听来却越发的动人魂魄,让人情难自已。又加傅家这段事迹中州百姓人人皆知,家喻户晓,傅家一门忠烈,从开国到护国,着实殚精竭虑,到最后却落得个绝户下场,乃是众人心中隐痛,听到此处,楼中一片叹息之声,有人愤恨,有人落泪,有人便瞪着那小公子。 窒息一般的寂静之中,却见那小公子目视前方,似乎置若罔闻,又似乎正在出神。 说书人见他不语,便转开头去,叹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纵然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忠心赤胆之质,一入帝王家,自古以来能全身而退的能有几人?江山代有才人出……过个几百年,或许也无人记得曾有个中州傅家了,管你铁血丹心或者不世英豪,也不过尘土一堆,罢了,我们只在此地伤感又有何用,不如再说其他罢!” 忽然众人一阵骚动。说书人转回头去,却见身后,那小小公子已经下了地,双手背在身后,向前几步,双目炯炯望向此处,说道:“你们在此伤感自然无用。不过,有一件事,却要你们知道。” 说书人见他年纪虽小,气势却极大,心中暗惊,问道:“不知是何事?请教。” 小公子淡淡一笑,说道:“那傅家并未绝后,傅家的傅轻羽,三日后便会回转皇都。” 这一声出,众人顿时都齐齐惊了,有人叫道:“这怎有可能,你这孩子莫要信口雌黄!”有人道:“傅公子不见了有十年,傅家之人找遍天下都未得,众人都说傅公子早就被……奸人所害,怎是你说回来就回来的?”说书人也急忙问道:“公子你何以得知?” 小公子转过身去,闻言便道:“我这消息是铁板钉钉,绝无差错的。尔等若不信,三天之后,拭目以待罢了!”说罢,昂了昂头,又道:“护宸,走了。”立刻有两个黑衣护卫上前下楼,那身形挺拔的青年男子双眸极冷扫视周围,紧紧护在他的身侧,其他众人则跟在身后,一行人前呼后拥,下楼去了。 身后酒楼上人声鼎沸,炸锅了一般,众人纷纷猜测这小公子所说的究竟真假。有人便疑惑他是什么来头,只有那说书人却缄默不语。 他们这些在江在湖,混迹市井之人,自有些渠道,消息格外灵通,此刻这说书人心头便暗暗在想:“方才那小孩虽然年幼,但气宇非凡,显然大头来头。他最后唤那青年男子‘护宸’,嗯……我听闻昔日小太子身边便有一员贤官,乃是当朝江尚书之子,自小入宫陪读,先皇驾崩太子登基之后,便选为御前三品侍卫,又是大内御林军统领的,难道说那孩子竟然是当今的……”回想方才种种,不由地悚然而惊,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 正在沉吟,却听得有人说道:“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个毛孩子,三言两语就叫我们乱了阵脚,罢了罢了,还是休谈国事的好!”鼓噪了些时候,便同说书人道:“您老不如还是把燕将军大破南楚之事说完罢,这不听完,总觉得心里头堵着不顺畅!” 说书人正仓皇擦汗完毕,闻言强笑道:“好好,这便说完。”便重又振奋精神,又说起那燕无戟大战南楚军的事迹来。 三日后午时,那说书人讲完了段书,心头一动,便握了壶茶,靠在窗口边喝边张望楼下大街,三日前那小公子在楼上所说,早无人记得。但这说书人隐隐猜到那小公子的身份,便不信他会信口雌黄,虽然心里仍有些半信半疑,却也还带一丝希望:倘若轻羽公子真个还在世,那国公爷在天之灵也得安慰。 这说书人伸着脖子看了好大一会子,街头上人来人往,一切如常,酒楼内人却逐渐多了起来,有人便叫他回转来说书。 说书人叹了口气,心中微觉失望,正要抽身回来,忽地一怔,望见自远远城门口方向,迤逦来了一辆马车。 ------------ 2 第二章 下马碑 那马车倒是寻常不足为奇,让老说书人愣怔的是随车而行的一名男子。只见他身形极其魁伟,比平常之人大约要高出一个头去,宽肩上戴披风,底下是身黑色布衣里衬,罩着件似磨得极旧了的甲袍,腰裹四指宽的虎皮束腰,脚下兽面战靴,被尘染的灰突突的。 他双手腕戴护肘,右手倒提一柄极长的黑乎乎的巨型长刀,就站在车辆旁边随车而行,却始终半低着头,一头长发未绾也似不曾打理,披散几到腰间,有些凌乱地遮了大半边脸,叫人无从一睹真容。 那马车缓缓向前而行,驶过大街,便向右拐弯而去,酒楼上说书人仰脖子看了许久,终于匆匆将手上的茶壶放了,也不理会其他之人招呼他说书之声,将袍子一撩便急急下楼出门而去。 马车拐弯之后,又走了大约一刻钟,前头赶车的忽然叫道:“停下停下!”车辆缓缓地停了不前,车内仍旧寂然无声。那提刀的大汉却缓步走上前去,赶车人面露苦色,转头对那人说道:“大爷,您看,前边好似有人拦路……” 赶车人虽然是坐在车上,但却仍不能高过这汉子,见他面色沉沉不语,就又小声说道:“前边儿其实就是国公府了,您看到那下马碑了么?本是□□皇帝立下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违令者斩,只是这几天傅家没落了,于是那些强横的……就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了……您看,那如今拦在前面的那位,就是个了不得人物,是当朝某位尚书的得意门下,唤作马小都尉,这皇都之人无人敢惹呀!” 这边说着,马车里便有人问道:“大哥,是怎地了?” 那散发汉子便说道:“拦路。” 没头没脑这一句,里头之人却“唔”了声,说道:“到了国公府的下马碑了罢?” 散发汉子说道:“嗯……”他声音低沉暗哑,也不愿说话似的,对方问一句,他便答得言简意赅,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说。 却正在此时,听得前方有个人大声叫道:“呔,那来的人,不知此处不能过人么?咱们大人在此,快快滚开罢!” 散发汉子不言语,也不看人,双眸沉沉望着地面。马车内那人却轻声一笑,问那赶车人说道:“敢问,前头过不去了么?” 相比较那冷言寡语的散发汉子,这公子的态度却端的温和,赶车人松口气,面露难色,说道:“公子,不是小人胆小怕事,实在是这人恶名在外,您从外地来大概不知,认得他□□那匹铁惊雷了么?乃是番邦进贡的马,上个月刚踩死过人呢……唔,您在里头看不到,那墙边儿上的,似乎是国公府家的小少爷呢,大概被欺负了……” 车内之人沉默片刻,却仍笑道:“原来是如此,既然是惹不起的人,那咱们就不招惹罢了。” 赶车人微微松了口气,却见身后帘子一掀,有人躬身出来,那散发提刀汉子向前伸出手臂,那人伸手一搭,纵身跳到地上。 这刚出马车之人,一身白衣胜雪,身形并不怎样高大,跟魁梧的散发汉子站在一块儿,身子更显得极其瘦小,只是一张脸月白风清地,五官虽然不甚出众,但却给人一种极亲切的感觉,尤其双眸黑白分明,极其澄澈,不染纤尘,让人见之忘俗。 赶车人一见,越觉得愧疚,便小声道:“公子,您还是先躲了的好,这人是极不好惹的,光是在这京内,人命就攥了好几条啦!还不是照样无事?” 白衣公子点了点头,双眼向前扫了一扫,眼睛微微一眯,却仍面不改色,只是伸手掏了一块散碎银子出来,递给赶车人,说道:“多谢提点,送到此处便好了,这银子可够么?” 赶车人说道:“够了够了,多谢公子!” 白衣公子一笑,便对旁边散发汉子说道:“大哥,我们走罢。”那汉子微微“嗯”了一声,提刀向前。 赶车人吓了一跳,见他不躲不避竟这么上前,也不知是该拦挡还是赶紧逃走的好,这一犹豫的功夫,前头那马校尉的手下便叫道:“可厌,竟不躲开!”耀武扬威地,手中提着马鞭便劈头盖脸地甩过来。 那白衣公子不动,散发汉子上前一步,也不见他躲避,只是随意张手过来,那皮鞭影乱,叫人眼花缭乱且心慌,然而被他信手一抓,竟抓了个正着,那大手用力一扯,向着胸前一拉,那恶奴“哎吆”一声,竟然整个人被拉了过来,嗖地飞过这汉子身边,撞到旁边墙上,哼也不哼,竟是昏死过去。 此刻,那下马碑前,马上骑士正在指点那躲在墙角的小娃儿,见状陡然而惊,双眉一横,说道:“哪里来的狂徒!”手下恶奴得了主人示下,如虎狼一样纷涌过来。 白衣公子不动,索性自袖中掏出一柄扇子来,在胸前轻轻摇晃,他身前那魁伟汉子巍然挺立,双眸仍旧只望着地面,任凭跟前群魔乱舞,他竟仍然不为所动,手中倒提的巨型长刀,刀尖抵在地上,风吹过,丝丝发出金属之声,隐带杀机。 白衣公子目光一动,便笑道:“大哥,此地不比外头,这些人不是首恶,罪不至死,还请手下留情。” 那散发魁伟汉子又是淡淡“嗯”了声,却仍旧不动,只有风起,将他的散乱长发向后吹起,微微露出凝重眉眼,仿佛雕像一般。 那些恶奴将扑到之时,马上那马校尉目光一动,喝道:“停手!”恶奴们得了令,立刻停步。马校尉不去逼那孩子,打马向前两步,立在那下马碑前,望着这边,踌躇片刻,问道:“你们是……敢来此处,莫非是……傅家的傅轻羽?” 那墙角的孩子本正瑟缩不敢动,听了这话,顿时抬起头来,大眼睛里透出又惊又喜之色。 身后白衣公子闻言,便笑了一笑,缓缓踏步而出,站在那魁伟汉子身边儿,说道:“你认得我呀,我却不认得你,不知阁下姓甚名谁?” 他这样,竟是公然自认身份了。马上之人一惊,而后喝道:“你当真是傅轻羽?你……你竟未死?” 白衣公子微微一笑,道:“怎么阁下很想要我死么?” 马校尉一窒,望着他澄澈双眸,说道:“世人都说傅家的流翼公子早就死了多年了,……怎么忽然又冒出一个,莫非是冒牌货?哼,纵然你是又如何……” 此刻身后巷口不知何时已经聚拢了许多百姓,金福楼的那说书老人也便夹杂在内,遥遥向这边观望,那赶车之人也自惊了,自语道:“是……是流翼公子?” 白衣公子笑笑,手中扇子停下,说道:“我是不是,并不紧要,你知不知道,也无妨了……”眼望着马上的马校尉,点头说道:“可惜,可惜。” 马校尉说道:“好个大胆的狂徒……竟敢同本官绕弯……哼,你可惜什么?” 白衣公子轻描淡写说道:“可惜了,瞧你长相不差,只可惜生性暴戾,这寿数上未免大大有碍。” 马校尉面露轻蔑之色,笑道:“说什么流翼公子傅轻羽,原来不过是个江湖骗子!” 白衣公子笑的越发云淡风轻,道:“我虽然是个江湖骗子,但这算人寿数上是最眼毒的,不说则已,若是说了,便是说一不二。” 马校尉冷笑道:“哦?既然如此,你看本官寿数几何?” 白衣公子扫了一眼那墙边的孩子,说道:“好说了,方才我看了一眼正好算出,阁下的寿数,便止在今日午时正了!” 众人一听,尽数骚动。 此刻日头向上,人影渐渐立起。马校尉一怔之下,放声狂笑,笑道:“好个无知狂徒,此刻便是午时,本官倒要看看,是哪个小鬼敢来索本官的命。” 白衣公子淡淡叫道:“大哥。” 旁边那散发汉子低低说道:“嗯。” 马校尉狂笑未停,声音便似被人生生从中折断一般,嘎然而止,断的无比犀利爽脆!马校尉还有些不明白,只见眼前景物已变,原本好端端站着的那白衣人跟大汉,人影竟越来越远,马校尉想做声,却又发不得声,眼睁睁见眼前出现白云蓝天,晴空万里,正是日头在上,万丈光辉,洒洒照落! 马校尉双眸瞪得大大的,瞳仁里满满地都是那日正当头的太阳,一瞬刺痛。而后,眼前却又出现身后的傅家高墙,旁边的下马碑上,一线通红血痕,恁般刺目,旁边那孩子正缩在角落,此刻瞪大眼睛同他四目相对,而后……马校尉望见自己坐在马上的背影…… 惊! 而后便是骇然而死。 “彭”地一声,人头已然落地,骨碌碌滚了两下,尘埃落定。 “啊……”不知从哪里,传出来连绵不断嘶哑的惊叫之声。 马校尉以及他那匹铁惊雷,双双倒地,马头人头皆是落在地上,鲜血直喷出去,仿佛一场血雨洒洒落下,周遭的马校尉所带的恶仆尽数落了一身的血,几个人惊叫声声,腿软魂飞,想跑却又跑不动,有人便当即瘫倒地上,狂叫起来。 围观众人只见那散发的魁伟汉子手上轻轻一挥,一道雪亮光芒掠过长空。然而那汉子自始至终却不曾动过,那白衣公子却后退一步,仍旧退在他的身后,手中扇子向着面上一挡,那血雨腥风,尽数被那魁伟汉子挡住,却仍有几滴残存的血,扑面而来,落在扇子之上。 晴天丽日,顿时化作修罗场。 ------------ 3 第三章 扇上血 尘埃落定,鲜血尽,白衣公子低头看去,见那一尘不染的扇面上落了三两点血,甚是醒目。白衣公子看了几眼,微微出神。身前汉子说道:“走罢。”他才点点头,重新抬起头来,说道:“嗯,走了。” 迈步向前,身后是众多惊得无法言语的百姓,眼前的恶奴们有的早就屁滚尿流逃窜而去,有的瘫倒地上哆哆嗦嗦不能动弹,地上两具尸体横着,鲜血洒落一地,将下马碑前偌大的一块场地染的如红毯相似,白衣公子却视而不见地迈步向前,那靴子底下一脚一脚踏着染血地面,向前一步一步踩出一个个血脚印来。 白衣公子站住脚,低头看了看手上无字的沾血白扇,叹道:“可惜可惜……”信手向后一扔,那沾血扇子跌落血泊之中,迅速被血濡湿。 那白衣公子却望着眼前墙角边上,先前蹲着的小孩子此刻仰头怔怔地正望着他。白衣公子笑道:“你……嗯,让我来猜一猜,是男子的话,当然不会是清平了,嗯,你是清宁呢?还是……留安?” 小孩儿本来瑟缩着不言语,听到此处,便呆呆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白衣公子唤两个名字之时,双眸便一直盯着这小孩儿神情变化,见他听到“清宁”跟“清平”时候微微一惊,等听到“留安”时候却略带惊喜,便知道他是留安。 白衣公子便笑道:“你猜我为何会知道?” 留安望着他,缓缓咬了咬唇,说道:“方才那人说……你是、你……你莫非真的是我的……舅舅?”说到“舅舅”两字,一阵颤抖。 白衣公子笑道:“小留安,怎么舅舅回来了却不认得?还不过来?莫非是讨厌舅舅么?还是被刚才那丑怪欺负坏了?嗯,休要怕,他已经再也不会欺负小留安了,从此之后……也不会再有人敢欺负留安了,舅舅会护着留安的。”他笑容可掬,言语亲切,眼神又极其温柔,说话时候躬身向着小孩儿,此刻便伸出手来,见留安满脸忐忑,便微微歪头一笑。 留安本正犹豫,听到此处忍不住就落了泪,伸手擦擦泪,见状便也伸出手来,嚷着叫道:“舅舅。” 白衣公子用力握着他的手,将他拉起来,留安纵身扑过去,抱着他的腿叫道:“舅舅,你可回来了!呜呜!”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此一刻,前面傅家大门打开,有些人便急急跑出来,有人叫道:“我亲眼见的,那马校尉正在那边欺负表少爷!啊……”话未说完,望着这边情形,顿时个个都呆了。 其中有个女眷放声叫道:“留安!”向着这边跑了两步,却又停脚,待看清楚地上狼藉惨状,顿时伸手掩着嘴,惊得动弹不得,若不是后面丫鬟赶过来扶着,怕是要当场跌倒地上。 身后两个小孩儿跑过来,叫道:“姑姑!”其中一个男孩儿大胆,便向前跑了过来,叫道:“留安,你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白衣公子正伸手拍着留安肩膀,见这前来的男孩生的眉目清秀,却比留安更多一股英气,便一笑,轻声说道:“你定然就是清宁了,对么?” 那小男孩果然愣了,说道:“你是谁?”说话间便情不自禁地又瞟了一眼地上的尸身,再看看白衣公子身边站着的魁伟汉子,虽然天生大胆,到底害怕,忍不住就打了个哆嗦。 白衣公子还不曾言语,却见自傅家门口大步流星走出一个男子来,年纪三十开外,长髯飘飘,很是儒雅风度,皱眉说道:“到底怎么回事?”说话间看向这边,这中年男子看看白衣公子,又扫一眼下马碑前惨状,一惊之下,就又看白衣男子。 傅家的人尽数悚然无声,中年男子挺身向前走过来,沉声叫道:“留安,过来。” 留安抱着白衣公子正在痛苦,听得呼唤便抬起头来,回头看看中年男子,顿时大声叫道:“舅舅,小舅舅回来了!” 中年男子听了这话,猛地倒退一步,惊道:“你……你说什么?!”说话间双目如电,便看向那白衣公子。 “你……你……”四目相对,中年男子竟有些哑然,一颗心狂跳不休。 白衣公子轻轻拍拍留安肩膀,留言却仍站在他身边儿不愿离开,白衣公子便一笑,伸手握了留安的手向前一步,微笑着,仍旧轻声说道:“东篱哥哥,许久不见……我,回来了。” 似有一阵春风掠过,叫人有一种虚幻缥缈的晕眩之感。偏又如此真实。 国公傅家,一女四子,四个儿子有三个战死沙场,后来傅三郎吐血身亡。傅家再无男丁。 傅家大女嫁人之后,连生两子,夫婿一家也是忠臣之后,又极钦慕傅家一门忠烈,大义开通,将长子傅东篱过继给傅家为子。 傅东篱娶亲之后,又得了一子一女,女唤清平,子唤清宁。 傅家大郎殒身之时,膝下已经有一女在,后嫁人,生一子名唤留安。不料中途夫婿身故。夫家不良,疑大郎之女为不祥之人,又欺负傅家没落,因此终日恶语相向,最后竟将大郎之女赶出家门,因家中长子已经有后,因此宁肯也不要留安,便铁了心要同傅家一刀两断。 大郎之女无法,只好带着留安重回娘家。 留安性子胆小怯懦,虽然傅东篱之子女同他年纪相仿,但他最惯常的便是一个人躲起来,此番被马校尉撞见,不免又是一番欺负。 谁知会遇到傅家的煞星归来。 只是,傅轻羽当初离家之时,不过是个七岁不到的孩童,如今回来,却已经是个长成了的青年,算来也有二十有六,将近二十年过去,莫说是傅东篱,就算是傅家的大女见了,也辨认不出来。 傅东篱望着白衣公子,任凭他老成持重,沉稳干练,一时也有些慌了神,颤声问道:“你……当真是轻羽?” 白衣公子笑道:“也怪道东篱哥哥不认得我,当初我见了你来到,便只躲在那藏香楼上,怕是以前你也不知道我究竟长得是何模样。” 傅东篱听得他口说详细,肩头一震,一阵莫名之感周身涌动。傅东篱急忙暗暗沉一口气,才环顾周围,见此刻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却高声叫道:“真个是流翼公子回来了么?” 其中有个年纪颇大之人,在其中连连念叨说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国公爷有后了……”瞬间老泪纵横,恨不得放声大哭。 周遭百姓们群情鼓噪,有人叫道:“不是傅三公子又是何人?除了国公爷的子孙,谁还敢如此铁胆,一出手就杀了这作恶多端的马校尉,实在是大快人心!” 傅东篱皱眉问道:“是你杀了马校尉?”白衣公子仍旧笑的云淡风轻,只道:“嗯……我是没有这等本事的,要多谢我这位结义大哥,不过也算是我,因是我背后指使的。” 身边儿留安听了,便紧紧地将脸贴在他的手上,白衣公子伸手轻轻地摸了摸留安的头。 傅东篱闻言又见状,不由地挑眉,心中却仍旧犹豫再三,此刻长子清平过来,叫道:“爹!这是真的么?这真是我叔叔么!”便不停地打量白衣公子。 而傅东篱身后,傅家的众人,连同留安的娘亲,也都向着这边过来,傅东篱见人心躁动,此地不宜久留,便看了白衣公子一眼,皱眉说道:“请……进府内一叙。” 相请了白衣公子入内,留安看看左右,赶过去扶着自己娘亲,那小姐被丫鬟搀扶着,眼睛不停打量白衣公子,手上握住留安的小手,问道:“留安,你方才说,那是……那是谁?”恍若梦中一般。留安说道:“娘,那是我小舅舅,你不是说小舅舅走丢了么?现在他回来了,方才还是他救了我。” 傅小姐呆呆相望白衣公子,此刻他正迈步要进门去,那样自在洒然之态,傅小姐脑中昏了昏,丫鬟急忙用力扶着,却听小姐说:“扶我进去……同他相见。” 一行人进了门,在厅上坐定了。傅东篱旁侧便是傅小姐,清平清宁以及留安分别站在身后,他们两个已经算是傅家硕果仅存的两人,傅东篱虽然是大小姐过继来的,但他为人谦和儒雅,很得人心,傅家又再无其他男丁,因此这几年来多亏了傅东篱从中支撑,傅家才未曾真个倒塌落败。 傅东篱双眉微皱,看着白衣公子,他旁边的傅小姐一双眼睛却始终都望着那白衣公子,只是忍着未曾发声。片刻,傅东篱才说道:“你……真是轻羽么?” 白衣公子一笑,说道:“我离家时候七岁不到,如今长大了……面目全非,也难怪东篱哥哥不认得我了。”说着,便转头看向旁边傅小姐,微笑说道:“只不过,东篱哥哥不认得我不打紧,姐姐总该认得我罢?” 傅小姐身子一颤,呆呆看他。却见他展颜微笑,笑容极其温和,轻声说道:“我却始终不敢忘记,——当初我身子弱,经常要吃苦药,我便百般躲避,每每将药泼在床边的白海棠花盆里,是姐姐发觉了,我当时还求姐姐不要同大夫说,姐姐安抚我,特意拿了私藏的三颗城内‘金果记’的酥心糖给我送药,我才乖乖喝了……” 傅小姐本是呆呆的面色,听到此处,顿时变了面色,双眼之中泪流不停,再也忍不住,蓦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着白衣公子走前几步,唤道:“你……你是轻羽!你果真是轻羽,我并未做梦……真是轻羽回来了么?”一时忍不住,双腿一软,白衣公子急忙起身向前,在傅小姐跌地之前将她扶住,唤道:“姐姐!” 傅小姐抬头看他,泪眼朦胧之际,又是欢喜,又是心酸,忍不住便痛哭失声,唤道:“轻羽,我的弟弟!你终于回来了!”一霎那亲人失散重逢的喜悦,加心头的诸般委屈悲痛交错,再难忍住,傅小姐将白衣公子抱着,顿时大哭起来。 身后跟厅下的丫鬟仆人见状,尽数落泪。留安也跑过来,将娘亲抱了,叫道:“娘,娘!” 一时之间,傅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喜的喜,惊得惊,落泪的落泪,低低的哀声一片。 只唯有傅东篱静静坐着,只红着眼睛皱着眉头,仍旧望着那白衣公子。而在白衣公子座后,那跟随进门的魁梧大汉,也只默默地低着头,始终不抬头,不言语,一如先前从长街上经过一般沉寂。 两边丫鬟擦了泪,便过去相扶傅小姐,白衣公子亲扶了傅小姐起身,说道:“姐姐,这多年来,委屈你了。”傅小姐更是忍不住,手上抓着白衣公子的手不能放开,只叫道:“轻羽……轻羽!”唤了几声,大惊大喜地,竟然昏了过去,傅东篱当即起身,说道:“将小姐扶到后房休息!”留安唤着,便跟从到内堂去。 此刻白衣公子低头将眼角的泪轻轻擦拭而去,傅东篱才看向他,说道:“你……”忽地外头有人匆匆进来,说道:“少爷,大事不好了,外头来了好些官兵,堵在门口,说是要擒拿杀死了马校尉的凶手!” 傅东篱一惊,不由地看向白衣公子,却见他将泪拭去,从容把袖子放下,嘴角一挑,说道:“来的正好呀!” ------------ 4 第四章 言如刀 傅家之人听闻门口来了诸多官兵,各都震惊。自傅家的男子不是战死便意外身故,唯一血脉傅轻羽也失踪之后,傅家虽然声望犹存,但因已无有为者后辈再出,在京中地位已经一落千丈,因此连个校尉也敢在下马碑前欺负傅家的表小少爷。 且傅家之人从来都忠心为国,安分守己,从不招惹是非。自国公爷开始,傅家的子弟儿女,上上下下,都极为规矩老实,就算是外头的是非招惹过来,也尽量能让则让,顶多也是据理力争而已。 如今这下马碑前杀人,却是开天辟地第一遭,听闻官兵上门,众人甚是惊愕不安。 白衣公子“傅轻羽”却是淡然不惊,闻言反倒是一笑,举步便向外而去。 傅东篱叫道:“轻……”刚要唤傅三公子名字,话到嘴边,却又停住。 那“傅轻羽”却转头冲他一笑,着实云淡风轻之状,道:“东篱哥哥请勿担忧,轻羽如今长大了,自有承担。” 他转过身向外而去,姿态飒然,身后是那高大的魁伟男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头缓缓地跟在后头,两人接连出门,往外而去。 傅东篱凝望“傅轻羽”的身影,正在皱眉沉吟,旁边小儿清宁目光闪闪,雀跃说道:“父亲,真的是叔叔罢!我能不能出去看看?” 连女儿清平也说道:“父亲,我也想去看看。” 傅东篱想了想,说道:“清平不许出去,清宁跟我去看看。”又带了几个家丁,便向外而去。 且说那白衣公子“傅轻羽”到了外头,果然见门口上诸多官兵围着,个个手中握着兵器,且又有一个统领模样的,人在马上,耀武扬威又面带警惕看过来。 “傅轻羽”下了台阶,淡淡扫望一眼,近便处就是官兵,而不远处百姓仍围着未退,下马碑前,一人一马的尸身仍在,不由一笑。 那统领见有人出来,便喝道:“你是何人,马校尉跟铁惊雷可是你所杀?” “傅轻羽”便笑道:“虽不是我所杀,却是我指使的,你又有何指教?” 统领便叫道:“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敢在皇都杀人,还敢如此猖狂同本官说话,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莫非等人动手不成?” “傅轻羽”说道:“让我束手就擒,好说,然而……”说着,便向着那下马碑前走了一步,将近血泊边上,才停住,望着那血中扇子,白纸做血色,不由地目光定了定。 那统领不解,便喝道:“你弄什么玄虚?” “傅轻羽”这才缓缓回头,望着他说道:“大人你看,这是何处?” 统领见他笑的和蔼可亲,全无恶意,便皱眉说道:“下马碑,如何?” “傅轻羽”微微一笑:“嗯。那不知何为‘下马碑’,大人可又知道?” 统领一怔,眉头越皱了皱,说道:“下马碑是□□皇帝所立,为表彰国公爷功绩,下马碑所在乃是傅国公的门旁,过路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违令者……” 说到此处,顿时似明白了什么,一下子便住嘴不说。 “傅轻羽”哈哈一笑,说道:“大人果然是熟知我朝事迹之人,只是这未曾说完,怎么就不说了?大家可都听着呢。” 统领拧眉,目光沉沉,说道:“你诱使本官说这个,又是何意?” “傅轻羽”笑容略收敛了,说道:“我是何意,你莫非不知道?还要我细说么?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违令者斩,三岁小儿也知!方才这姓马的大喇喇骑在马上,立在这下马碑前,我禀□□皇帝遗训,将他斩了,有何不妥,谁人敢说什么?” 这统领倒吸一口气,说道:“你……” “傅轻羽”轻蔑一笑,眼睛却挑衅地望着他,说道:“我如何?大人你若是认为我所说有错,那不如就过来几步,大人如今人在马上,正好可以来亲证一下……” 统领气结,结巴说道:“你……你这厮,……好一张利嘴,你又是何人?敢在此处夸夸其谈,又借口皇命擅自杀人……” “傅轻羽”说道:“是不是借口,我已经说过了,大人不信,只管放过马来试试看!只怕你也未敢罢?” 果然,这统领看着地上那僵硬死尸,哪里敢动分毫?宁肯丢尽面子,也不敢擅拿颈上大好头颅当赌注的,何况这血淋淋的教训在前,……且这白衣公子身边儿一直默不做声那魁伟汉子,显然也不是好惹的,傻子才敢轻上。 统领便问道:“你……你到底是何人?” “傅轻羽”一声冷笑:“我么?”手在袖子里一摸,摸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来,握在手心向前一照会,说道:“敢问大人,可认得这是什么?” 统领定睛一看,将那上面的龙纹跟字看的一清二楚,惊道:“‘如君亲临’……这是皇家金牌,怎么……”忽然知道不对,急忙从马上滚落下地,单膝跪倒双手抱拳:“不知公子手握圣上金牌,小人死罪!”周遭的士兵们见状,慌忙也哗啦啦跪倒一地。 “傅轻羽”扫他一眼,慢慢踱步过来,淡笑说道:“你倒是识相,比那马校尉聪明的多了,我接了圣上的金牌宣召,才回到京中,我的名字,你听好了……我姓傅,名轻羽,字流翼,国公府内排行第三,人称傅三公子便是。” 统领肩头大震,颤声说道:“小人有眼无珠,不认得是傅三公子回京,请三公子饶命!” “傅轻羽”笑道:“不知者不怪罪,我做什么要你的命呢,你又不像是那不长眼的马校尉,敢当着我的面儿在下马碑前耀武扬威!我刚回来,就碰到此人在下马碑前撒野,少不得就拿他做个表率。” 统领身子微微颤抖,不敢做声。 “傅轻羽”斜睨着他,说道:“其实大人大可不必如此惧怕,那马校尉是我指使人所杀的不错,听闻他是什么尚书的得意门生,得罪不起的,大人不正是为了缉拿我而来的么?如今怎么前倨而后恭……” 统领吓得不敢抬头,连连说道:“小人知罪,小人哪里敢?先前只听闻白日杀人,谁知竟是罪有应得,小人再不敢说什么,只求三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 “傅轻羽”仰头长笑,说道:“你倒真是个聪明人,会说话,放心,聪明人是不会轻易就死的,你若是一直如此聪明下去,保管福寿绵长,起来罢。” 那统领松了口气,慢慢起身来,兀自垂头束手,只说道:“谢三公子!” 这边刚刚尘埃落定,那边上京畿司衙门里派了些捕快也堪堪赶到,还未开口,统领大人见状,急忙过去,将事情略一交代,众人才罢手,免除一番纷扰。 这统领就跟京司的捕头告了“叨扰”,到下马碑前,把两具尸体带了,自转回本部去。 一路上,便有人问那统领,说道:“您老人家先前也够硬气的,京内谁不卖几分颜面,更何况这死的人非同等闲,我们本是来急急地出个头,好在尚书大人跟前讨个好儿的,不料却兴冲冲来,灰头土脸而归,不过是个傅三公子罢了,为何您老人家这般惧怕他?” 统领便说道:“你这厮休同我嚼舌头,方才怎么不见你出头说?要出头,也要看时候,倘若傅家还是先前那样子,我们出个头赚点好处也不妨,你瞧今日这傅三公子,可是个好欺负的?” 手下便说道:“啧啧,若非亲眼所见,我等也不信的,好个厉害的人儿!” 统领说道:“你也知道他厉害,尔等这些有眼不识泰山的东西!若非今日是跟着我来的,怕你们也要吃大亏的。” 手下道:“大人这是何意?” 统领说道:“第一,下马碑之事众人皆知,只不过□□皇帝遗训已然远了,傅家又没落,无人当真,只不过若是真个儿让傅家较真起来,理却始终是在他们手中。纵然是傅三公子杀了人,也是白杀,这是其一;其二,傅三公子手中的金牌你们见过了么?是皇家的如君亲临,他手中握着,就相当于皇上在此一般,杀个把人又怎地?第三,你们可留心到旁边那不言不语的汉子了么?” 手下之一便说道:“可是那带着巨型长刀之人?看起来木木讷讷的,始终都未曾抬头,打扮的也不出众,衣裳破旧头发凌乱……” 统领点头,叹说道:“尔等都是些不开眼的东西……只知道打量这些……唉……” 有个机灵的便说道:“难道那人大有来头?” 统领说道:“混账东西。据周围之人所言,马校尉跟铁惊雷都是被一刀毙命的,倘若那人只是个寻常市井之徒,徒有其表之辈,怎能有如此臂力,如此能耐,将人跟马一刀毙命?而且马头人头都双双落地……这是何等的惊人之能?而且,他虽然不言不语只站在那里,但……” 想到那人之态,忍不住于马上便打了个哆嗦,心中暗道:“我曾有幸跟着先朝的叶将军上过战场,这男子身上的那股煞气,却跟战场上那股气息一模一样,真是可怕,他虽然是一人站在彼处,给我的感觉,却又如同到了千军万马的沙场之上……嗯,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 5 第五章 心头意 傅轻羽走到门边上,冲着傅东篱行了个礼,说道:“东篱哥哥,轻羽让众人受惊了。” 傅东篱双眸望着他,说道:“进来说话罢。” 傅轻羽笑笑,低头时候,却见傅东篱身边清宁正望着他,一双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傅轻羽冲他略一眨眼,清宁笑笑,急忙跑到屋里去了。 傅东篱便领着傅轻羽跟那魁伟汉子进门,傅东篱领着他到了院内,沉吟说道:“只因二十年不见,竟有些不敢轻认了,先头我多有疑虑,轻羽,你莫要怪我。”傅轻羽说道:“东篱哥哥说哪里话?轻羽怎会相怪,哥哥切勿多心。”傅东篱说道:“嗯,你远途回来,必然劳累,不如先好生歇息会子,再来叙话。” 傅轻羽说道:“正有此意。不过,我还是想先沐浴一番……”傅东篱说道:“也好,我叫人给你备水。”傅轻羽说道:“多谢东篱哥哥。” 傅东篱便同傅轻羽一并往后面走去,傅轻羽打量周遭,不时微笑,将走到廊间拐弯时候却停下来,望着那根柱子打量。 傅东篱问道:“怎地了?”傅轻羽便道:“跟我小时候并无什么两样,只不过,我隐隐记得,小时候云然陪我玩耍,那时候正是冬日,我差点儿跌倒,是他抢先一步,将我抱住,自己反倒在此摔了个狠的,额头擦着这柱子过去,当时就见了血。” 傅东篱身子一颤,叫道:“轻羽。” 傅轻羽略略蹲下身子,拿手抚摸那柱身,说道:“当时我们都还小,怕是碰到此处的罢。” 傅东篱不再看他,反倒望向别处,双眼微微泛红。傅轻羽起身,说道:“云然对我实在是极好的。” 傅东篱说道:“嗯。” 傅轻羽说道:“我本想我们两兄弟和和睦睦,就此一生了,不料终究是小孩子所想,再想的多,也料不到世事无常。”说着,便淡淡一笑。 傅东篱望着他脸上那个一闪即逝的笑容,不知为何,竟有几分心惊肉跳的滋味。 两个人转到了后院,刚走了几步,便听得旁边一所房子里有咳嗽声响起,傅东篱听了这声,心头一动。正好傅轻羽问道:“这是谁在咳嗽?” 傅东篱说道:“是老管家傅海。”傅轻羽一惊,说道:“是傅叔,他病了么?”傅东篱还未曾说话,就听到有个苍老声音颤巍巍说道:“怎么我听说是三公子回来了,可真是三公子回来了么,还是你们这些人见我将死了,故而拿话来哄骗我的?” 傅东篱说道:“病了半月,仿佛有些不好了,你走之后,他的娘子生了一子,便也去了,那儿子名唤傅明,因喜爱拳脚功夫,小时候我帮他找了个去处,如今在四平山上学武,此刻也快赶回来了罢。” 傅轻羽说道:“傅叔小时候对我多加照料,如今我回来了,却要去看看他。”傅东篱说道:“你有此心是好的,先前我怕你路上劳累,也就未说。”傅轻羽说道:“劳烦哥哥带我前去。” 傅东篱便带了傅轻羽到那老管家房中,有几个人正围在门口,见状急忙散开,傅轻羽一路进去,见床上躺着个形容枯槁之人,傅东篱说道:“轻羽……你还认得他么?” 傅轻羽走前几步,床边上守着的是傅家的仆人,急忙说道:“老管家,是三公子来看您来了!” 傅轻羽亲将傅海扶起来,说道:“傅叔。” 傅海本正闭着眼睛,闻言便睁开双目,看向傅轻羽面上,四目相对,傅海身子震了震,说道:“你……是三公子?” 傅轻羽点头,说道:“傅叔,我回来了。” 傅海怔怔望着傅轻羽,伸手抓住他衣袖,说道:“真个儿是三公子回来了么?”浑浊的眼中便见了泪。 傅轻羽双眸发红,说道:“嗯,是我,是翅膀儿回来见您老人家了。” 原来傅轻羽小时候,傅海经常带着他,傅海很是喜欢这三公子,因为傅轻羽字流翼,傅海不明白,便特去请教了明白人,听说是个翅膀的意思,私下里便只乐颠颠地叫傅轻羽“小翅膀”或者“翅膀儿”,时常就抱着他说些话,譬如:“翅膀儿快快长,翅膀大了,就可以四处飞了……”不料还未曾亲见那一天,傅轻羽便失了踪,傅海痛的锥心刺骨,暗地里抛了多少泪,却也无法。 如今傅海听了这一声,仿佛昨日重现,眼睛蓦地瞪得大大的,泪顺着眼角便滑了下来,点头说道:“三公子,真个是三公子,天啊……这是叫我死也瞑目了!”抓住傅轻羽的手,歪着身子,嚎啕而哭,又道:“国公爷,傅海好歹有脸面下去见您了!” 旁边伺候的众人听了,尽都落泪,有人掩了口鼻,微微出声而哭,连门口的傅东篱也面露难过之色,看傅轻羽,却见他也略转过脸去,极快地将泪拭去。 傅轻羽探完了傅海出来,傅东篱便说道:“你沐浴过后,好生休息一番……对了,你为何会手持皇家金牌?” 傅轻羽说道:“我正要同哥哥说,是当今天子派人前去寻我,也不知他们怎样想法儿,竟找到我修行的那地方……我这几年未回,早就想回来的,只是上师规矩甚是严苛,不许我下山……好歹是碍于天子颜面,好歹放我下山来了。” 傅东篱说道:“当今天子刚刚登基半年,且年纪小,竟能想到替我傅家将你找回来,也算是有心了,真是皇恩浩荡。” 傅轻羽说道:“嗯……”此刻便到了地方,傅东篱说道:“你小时候所住的院子要先清扫一番,先在此处将就住着,若有什么要用的,就跟些丫鬟们要。” 傅轻羽说道:“多谢哥哥。” 傅东篱又看他旁边那魁伟汉子,便说道:“至于这位壮士……” 傅轻羽说道:“这是我的结义兄长,他……姓燕,我这一路承蒙他照料,劳烦哥哥安排他同我住在一块便可。” 傅东篱说道:“原来是燕壮士,好罢,此处隔壁屋子空着,就劳请燕壮士安歇在隔壁,如何?” 傅轻羽说道:“如此甚好,多谢哥哥。” 傅东篱点了点头,说道:“我即刻叫人安排。”又看一眼那魁伟汉子,便自转身而去。 自始至终,这姓燕的男子却是一个字也未曾说过,一直到傅东篱去了,傅轻羽才说道:“大哥,你觉得我这位哥哥如何?” 魁伟汉子便说道:“有心。” 傅轻羽听了,笑着摇头,说道:“有心是好,是好。”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内,见倒也宽敞明亮,朴素淡雅,此刻沐浴所用之物都准备齐全,便有丫鬟来相告,道:“公子,水已经备好了,我等伺候公子沐浴。” 傅轻羽说道:“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可,你们先出去罢,若是有事,我便唤你们就是了。”丫鬟们说道:“奴婢等遵命。”一一退了出去,将门也拉上了。 这边傅轻羽转到里头,见屏风后果然放着盛满了水的浴桶,热气腾腾而出,他便松了口气,说道:“这一路上实在是闷煞我了,浑身不舒服的很。” 说着,便过去,将衣裳解开,信手便把外裳搭在屏风上头,外面,那燕姓汉子便不言不语,只将长刀抱了,在屏风后面席地而坐,一动不动,俨然守卫。 傅轻羽将衣裳脱了,尽数搭在屏风上,便抬腿进了浴盆里头,水没过全身,傅轻羽轻轻地松一口气,说道:“好舒服。” 外面那燕姓汉子始终盘膝坐着,面陈似水,毫无表情。傅轻羽洗了一会儿,便说道:“大哥,我未曾在东篱哥哥跟前说你名字,你可介怀?” 燕姓汉子便道:“不。” 傅轻羽一笑,伸手掬起一把水来,自面上浇落:“只不过,我虽不说,迟早也会有人知道的……大哥你怎么也并非等闲之辈呀,唔,这皇都里卧虎藏龙的,自有人识得你……” 燕姓汉子说道:“不怕。” 傅轻羽哈哈笑了两声,说道:“嗯,大哥说的对,既来之,则安之,怕个什么?” 说完之后,便洗了一会儿,才停下来,身子慢慢放松。傅轻羽不言语,燕姓汉子就也不答,室内一片沉静,许久之后,傅轻羽才又说道:“大哥,我今日演得可好?” 外面燕姓汉子说道:“嗯。” 傅轻羽靠在浴盆边上,仰头望上,若有所思,说道:“终究还是亲来做了,只不知他若有知,会不会怪我如此自作主张?” 燕姓汉子不言语。傅轻羽想了一会儿,说道:“应该是不会的罢,唔,就算是会恼我,以他那样的好性子,恼过片刻后也就罢了,我就知道……他绝不会真个儿同我着恼的……”他翻了个身,伏在浴盆上,呆呆地望着屏风那边的人影,说道:“要知道,他是那样温柔的人……连只咬伤了他的小兔子都不肯恼,又怎会恼我呢?大哥,你说是不是?” 燕姓汉子仍旧沉默不语,傅轻羽等不到他回答,便伸手砸了一把水,又问:“大哥,你说是也不是?”这次第,声音竟有些软而媚。 外头燕姓汉子双眸微闭,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是。” 傅轻羽这才高兴起来,重新露出笑容来,大概是泡得太久,原本苍白的脸色有淡淡绯红,眼睛呆呆望着屋梁上头,说道:“大哥,劳烦你陪我下来这趟,等我下辈子做牛做狗,伴在你身边儿,偿了这恩罢……” 燕姓汉子半垂着头,皱眉不语。傅轻羽又说道:“如今,我见了他的家人,见了他曾长成的地方……大哥,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倘若……有朝一日我完了心愿,我要你带我回去,把我的骨灰,洒在他的坟墓之前,他一个人在那,甚是孤单,而我……仍想要再见他最后一面。” ------------ 6 第六章 女儿身 里头的声音越说越是微弱,到最后只余淡淡的一声叹息。燕姓汉子抱着刀盘膝而坐,等了片刻,听到里头呼吸沉沉,便起身来,将刀放在地上,自己转到里头,果然见傅轻羽伏在浴桶的边儿上,一头长发半浮半沉在水中,双眸闭着,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显然已经睡着。 燕姓汉子上前,眼望着水中之人,轻轻叹了口气,便自旁边扯了一方长巾过来,将傅轻羽的头发挽出来,用巾子裹了,才又拿了件丫鬟们备好的干净衣裳,一手探入水中,握住傅轻羽的腰间轻轻一抱,一手将那衣裳覆身盖上。 将人裹住,抱入怀中,傅轻羽睡梦中仿佛知觉,便模模糊糊哼了声,道:“我又睡着了么?” 燕姓汉子“嗯”了声,并不再多说,傅轻羽也不动,任凭他将自己抱了,回到床边上,便轻轻放下。 燕姓汉子松手,却并不离开,只看着傅轻羽,沉沉说道:“擦干。” 傅轻羽这才叹了声,缓缓地爬起来,睡眼惺忪看了燕姓汉子一眼,说道:“我知道啦……”燕姓汉子这才缓缓地重新转到外头的屏风后头去,将刀拿起来抱着等候。 身后傅轻羽便把那件盖着自己身子的衣裳扯落下来,露出底下一具瘦弱身子,只是虽然瘦弱,胸前双峰凸显,嫩红嫣然,往下腰肢却又极细,双腿白嫩修长,并在一起……原来这“傅三公子”,竟然是个曼妙女子所扮。 这假扮的“傅轻羽”望着底下自己的身子,伸手摸了摸胸前,不由一笑,自言自语般说道:“好生麻烦,每日都要勒着,弄得我极为难受的。” 那燕姓汉子抱着刀站着屏风后头,闻言不语。 “傅轻羽”叹了声后,就拿那巾子把身子擦干了,才又捡了件干净衣裳披了,回头说道:“大哥,包袱呢?” 燕姓汉子便自桌上将先头拿着的一个包袱取来,到里头递过去,“傅轻羽”说道:“若不是怕身份戳穿,才不要呢,都喘不过气来了。大哥你可要盯着我,若是我昏了过去就不好了。” 燕姓汉子眉头微皱,略带嗔怪说道:“朝衣。” “朝衣”似是这“傅轻羽”的本名,燕姓汉子虽然语声之中带责怪之意,她却深知这人的性子,因此反倒不恼,只是欢快地哈哈一笑,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说就是,只不过,除了大哥,又能跟谁说去。”燕姓汉子仍旧半垂着头,抱着刀默默地走了出去。 这假扮“傅轻羽”的“朝衣”姑娘,便将身上衣裳褪去,自包袱里取出一块长长的白色布条来,慢慢地勒在胸前,一圈儿一圈儿的围好,围得紧紧地,把胸前双峰都压得扁平看不出本来面目,到最后又拿细细的布条把围好的带子绑紧了,这才松一口气,重新将衣裳披上,这衣衫本就宽大,此刻从外头看来,见她身材瘦削平板,不复是女子那样凹凸有致了。 朝衣打扮好了,才转到外头,说道:“大哥,我好了,你去隔壁歇息罢。” 燕姓汉子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不必。”朝衣说道:“你一路走来,必也累了,不用担心,去歇息片刻罢。” 燕姓汉子仍是摇头,只道:“晚间。” 他虽然只短短地说这两个字,朝衣却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说此刻不到晚间,晚间再休息也不迟。 朝衣望着他垂着头默默不语之态,忽然叫道:“大哥!” 燕姓汉子闻言,抬起双眸看她一眼。他自露面以来,一直都是半垂着头,双眸似闭似睁,不曾正眼看过人,就算是斩杀马校尉之时也是双眸微垂,此番抬眼,才见他双眸极亮,很是有神,却又有种不怒自威之感。 朝衣眼巴巴地看着他,燕姓汉子同她对视片刻,才说道:“放心。” 朝衣肩头一垂,说道:“我、我知道了……”便不再同他争执,自回到床边去,人刚爬上床,一阵困倦疲累,倒头便睡了过去。 燕姓汉子见她躺下,起初还呼吸乱乱,片刻便沉稳了下来,情知她已经睡着,他便上前,一手抱刀,一手将旁边的被子拉起来,替她盖到颈间,才转过身,仍旧出到屏风后头,似前度一般怀中抱刀,盘膝而坐,双眸微闭,似睡非睡。 朝衣这一觉睡到晚间才醒来,手撑着床面打了个哈欠,便才下地,着了靴子,外衫,将头发梳理整齐,在头顶挽了个简单发髻,用木簪别了,才出来外间,那燕姓汉子听到她起身之时便自也站起来等候,见她出来,便一并到桌边上。 此刻丫鬟们闻声便进来伺候,朝衣说道:“口渴了,劳烦倒些热水来。”片刻水来了,朝衣喝了口,又亲给燕姓汉子倒了一杯,他便也抬手喝了。 有丫鬟便说道:“三公子醒了便好了,方才大公子叫我们来看看三公子睡得如何了,说是姑奶奶回家来了,要见见三公子呢。” 朝衣一听,说道:“唔,是姑姑回来了。”便起身来,说道:“既然如此,劳烦带路。” 丫鬟便带着朝衣出门,燕姓汉子便也跟在后头,两人一路向前而去,走了片刻,终究到了一处,门口丫鬟见人来了,便进内通报,那丫鬟就领着朝衣进门,朝衣转到里头,果然见坐上坐着个双眉微敛的华贵妇人,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但轮廓间仍能看出几分秀美。 这妇人一见朝衣进来,微微一震,眼中透出惊讶来。朝衣上前,两人细细打量,朝衣便行了大礼下去,双膝跪倒在地,口称:“姑姑!” 妇人见她立刻拜倒下去,便伸出双手欲扶,说道:“真个……是轻羽么,起来……给我看看。”到底是紧张,虽然自控的好,声音却仍有些隐隐的颤抖。 朝衣起身来,便上前,妇人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说道:“算起来也有二十年不见了,连我也不认得……只记得轻羽小时候生的好,怎么如今身板如斯单薄?” 朝衣说道:“姑姑有所不知,当时我在街上,是被个拐子掳走的,那人将我带出城后,便叫我在一处野外矿山上做工,我身子不支,几度昏死,惹怒了工头,便又好一顿鞭打,若非周遭的人照料,怕早就死了……后来我想方设法逃了出来,才遇见一个经过的武林高人,将我收留,他的医术高明,说我小时候身子亏损了,怕是长不成的……亏得遇到了他,替我调理养了许久,才保了一条命,却实在长不成像是爹跟爷爷或者众位伯伯那样英武了……轻羽给傅家丢脸了,请姑姑见谅。” 妇人听她说了这一番,眼中也带了泪,说道:“我知道你那一去必有曲折,幸好上天垂怜,让你命遇贵人。”说了一番,又细细打量了阵朝衣,终于把旁边的傅东篱唤来,说道:“东篱……”东篱见她暗下示意,只好俯身过去,妇人在他耳畔细细说了一番话,才道:“去罢。” 傅东篱面有难色,望了妇人一眼,到底不敢违抗,便点点头,回身对朝衣说道:“轻羽,你随我来。” 朝衣别了那妇人,便要同傅东篱去,燕姓汉子等在门口,朝衣脚步一停,便叫了个丫鬟过来,说道:“你出去同我大哥说,叫他休等急了。”丫鬟答应了,便自出外。 朝衣这才跟着傅东篱转到里屋,站定了脚,傅东篱却不言语。朝衣就问道:“东篱哥哥,不知叫我来是何事?” 傅东篱并不回答,反而说道:“轻羽,你这一回来,对傅家而言,是好事罢?” 朝衣说道:“大概……是罢。” 傅东篱说道:“自从云然出事,三叔也……你又走失,傅家声望一落千丈,因没有能撑起家声的人,什么低三下四的人也都敢欺负到家门口来。……你大姐的事情你也听说了罢?只因咱们家里不能替她出头,她那个无耻的夫家,竟然狠心到把留安都给赶了出来……” 朝衣静静地,便只听他说。傅东篱说道:“留安那个孩子,生性羞怯懦弱,自来了家里,等闲不敢出去玩耍,但凡出去,必定被人欺负,清宁因此跟人打了许多次架,每每都鼻青脸肿的回来。上午留安被马校尉欺负,虽然有你及时拦挡,但到底是又受了惊,方才我去看,他已经卧床不起,发起高热,大概是惊吓所致。” 朝衣一听,急忙说道:“东篱哥哥,我去看一看留安罢。” 傅东篱摇头,说道:“你且听我说。——我方才去看留安,他烧的迷迷糊糊里,却同我说了句话。” 朝衣情知他说这些必有缘故,便静默而听,果然听傅东篱说道:“留安只当我是你,虽然是迷糊里,却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同我说:舅舅,你回来就好了。” 朝衣略一皱眉,脸色微变。傅东篱又说道:“方才在厅上,母亲告知我一件事……你可知道,久别二十年,什么样貌都变了,连母亲也有些认不出你来,可是她……她记得一件事,那就是,——真正的轻羽,在腰间有一块奇怪的胎记,因此她……特意叫我进来一看。” 朝衣一听,身子微微一震,冲口叫道:“东篱哥哥……” 傅东篱闭了闭眼,说道:“休要……如此唤我!” ------------ 7 第七章 金殿上 傅东篱闭了闭眼,喝道:“休要如此唤我!”朝衣皱眉不语。傅东篱说道:“……我只怕我担不起这一声。”朝衣说道:“为何?”傅东篱说道:“虽然时隔二十年,孩子的面貌会有所不同,我也认不出轻羽是何样貌来,但……我所知道的轻羽,绝不会是如你这般。” 朝衣说道:“人的性格,是会改变的。”傅东篱说道:“我想象不出,轻羽为何会变作如此。”朝衣说道:“那是因为,东篱哥哥你没有经历过绝望之境。” 傅东篱问道:“何为绝望之境?”朝衣说道:“人在走投无路之时,会做出一些让自己也觉得惊讶之事,东篱哥哥的性子温和,大概不会如此罢,但是对我来说,只能如此,若不如此,生不如死。” 傅东篱沉默看她,片刻说道:“那你这次回来,是想怎样?” 朝衣说道:“我想?” 傅东篱说道:“经历过绝望之境的你,会如何?” 朝衣一笑,目光烁烁,说道:“我会报复那些欺负过我的人,让他们因我的出现而寝食难安,我会讨回那些欠过傅家的,让他们因做过的丑事而身败名裂,我要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要判生断死,惩奸除恶,做先前该做却未做的一切!” 傅东篱握在腰间的手微微发抖,满心的血都在涌动,偏偏喉头哽着,不能发一声。 朝衣望着他,忽地微微一笑,说道:“对了,东篱哥哥是要看我腰上的胎记对么,这又有何难。” 她说着,便去解自己的衣带,傅东篱怔怔看着,眼睁睁见朝衣将衣带解开,外裳敞了,手上略一停,东篱目光转动,微微怔住,却见朝衣自腰间伸手一摸,握了一物取下来,拿在手中,笑道:“这闻龙佩,跟了我足二十七年了罢……哥哥可还认得?”便将此物递向前去。 东篱一时竟未敢伸手接,见朝衣手腕一动,那玉佩自手心滑落,在空中晃了几晃,却未落地,原来是朝衣手中握着丝絩未松。东篱眼睁睁看着那晶莹生辉的玉佩当空摇曳,眼中光影变幻莫测。 朝衣道:“哥哥为何不接?小时候哥哥每次来都要跟我要的……呵……”说罢一笑。 东篱终究伸手,将那闻龙佩接过,手心生温,那纹路细腻晶莹,龙潜于渊,栩栩如生,乃是自国公爷就传下来,给了轻羽。东篱自小就格外爱着,但凡来傅家就会从轻羽腰间握着把玩,怎会不认得? 这厢朝衣又去解里头的腰带,傅东篱握着那闻龙佩,目光变了又变,朝衣的动作却始终有条不紊,伸手去解里衣的系带,一根,两根,将到最后一根之时,傅东篱忽地蓦地伸出手去,将朝衣的手按住。 朝衣抬头看他,问道:“东篱哥哥?” 傅东篱缓缓地摇了摇头。 朝衣皱眉:“东篱哥哥,怎地了?”傅东篱垂了垂眸,终于说道:“不必了。” 朝衣看他。傅东篱抬眼,四目相对,便说道:“我已经知道……你不用再解了。” 朝衣说道:“哥哥。” 傅东篱咽一口气,眼圈微红,慢慢地转过头去,说道:“其实,这几年,我也实在力竭了。……轻羽。” 一声“轻羽”,宛若叹息,朝衣双眉一簇,傅东篱说道:“将衣裳穿上。” 朝衣不语,便听他的,将衣裳重新穿好,傅东篱才说道:“或许,你的归来,是傅家的变数。而,傅家已经不能再退了。”他忽地淡淡一笑,说道,“或许,真正如你所说,已经是身入绝境。” 朝衣将外裳整理整齐,说道:“东篱哥哥,这几年若是无你,傅家也撑不到此刻,你不必过谦。” 傅东篱自嘲一笑,说道:“哦?你休要宽慰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傅家如今只是个空壳罢了,现在唯一支撑着的,只是国公爷留下的那一点家声,而唯一能败坏的,也只是这点家声。” 朝衣若有所思。傅东篱说道:“你休怪我瞻前顾后,想的太多,我不比你,我虽然名头上是过继来的公子,但毕竟是外姓之人,外人说三道四,也无非是说这个,我再怎地,也……终究不比真正的……如今你回来了,不管怎样,却是好事,或者……将来真个有什么变数,也是傅家之事,我……已经尽力而为了。” 朝衣慢慢说道:“东篱哥哥,你放心,我不会做出令傅家蒙羞之事。” 傅东篱说道:“如此便好,轻羽……以后傅家……便靠你了。” 朝衣说道:“不。” 傅东篱转回头来看她,朝衣走到他的身边,微笑说道:“以后傅家的担子,我同哥哥分一半罢。” 她这一笑,月白风清。 两人出到外头,傅东篱上前,同姑奶奶说了句话,并把闻龙佩送上,姑奶奶听了东篱回复,又见了玉佩,这才疑心尽去,握着玉佩洒了会儿泪,又将朝衣的手握了,悲喜交加。 如此又耽搁了时辰,已经入夜,宫内却来了人,说道:“陛下知道傅三公子回府来了,又知道傅三公子一路劳累,同亲戚多年不见,因此特恩准今儿不用进宫,明日早上便去见驾。” 朝衣领旨,那太监便返回宫中。 此后,姑奶奶便转回了夫家,朝衣便去探望了一番留安,小孩儿喝了药,高烧退了,模模糊糊认得是“轻羽舅舅”,便欢喜起来,朝衣又安抚了他一阵,小孩儿才又睡了。 朝衣回房之后,燕大哥便自回隔壁房内歇着,不料到了半夜,外头隐隐骚动起来,朝衣睡得沉静不察觉,是燕姓汉子起身将她唤醒,朝衣睡眼惺忪地不知发生何事,便有个丫鬟来说道:“三公子,是管家去了……” 朝衣一惊,急急忙忙穿了衣裳出来,果然见前头已经有老管家家人跟些老仆人们齐齐举哀,傅东篱也奔走其中,见朝衣来了,便将她拉住,说道:“本以为你太过劳累,不想去叫……”朝衣说道:“哥哥,快别如此,傅叔待我极好,我无论如何是要来相送他一程的。” 朝衣上前,便烧了纸钱,又哭了一会儿,才起身来,此刻,便有个年轻矫健的身影自身后走来,头上系着白色孝带,傅东篱叫了声:“傅明!”那人回身,浓眉大眼,很是精神的青年,便过来行礼,傅东篱同朝衣说道:“这便是傅明,才从四平山赶回来的。”傅明便向朝衣行礼,说道:“见过三公子。” 如此便又忙了大半夜,将近天明时候朝衣才又回到房中,也不敢再脱衣,只是靠在床边上睡了会儿,燕姓汉子便一直都守在房中,不过大半个时辰便是天明了,外头有丫鬟进来伺候,准备入朝见天子事宜。 朝衣打扮整齐,因傅轻羽是国公爷唯一子孙,而“定国公”的爵位是袭三代的,傅东篱虽然是过继来的,却到底不是正统血脉,因此并无封号在身,按理说朝衣便应着国公复上朝,只因轻羽自小失踪,因此竟未曾来得及做……只好仍旧衣着平常,不用着朝服。 且说那边天子上朝,百官参见,朝堂上,御座中,小皇帝便说道:“众位卿家,今日朕特说一件大喜之事,傅家的傅三公子,傅轻羽,已经于昨日回到京中,傅家家门振兴有望,朕也于心甚慰。” 众位官员反应不一,嘈嘈杂杂之后,左侧便有个身着红衣的大官儿出面,手中握着象牙笏,朝上行礼,说道:“陛下,臣有本奏。” 小皇帝龙睛一看,见是当朝的刑部尚书,便说道:“爱卿有何本奏,说来。” 尚书大人便说道:“启奏陛下,昨日有人无缘无故当街击杀了马校尉跟先帝御赐的御马铁惊雷,听闻行凶者正是刚刚回皇都的傅三公子!” 小皇帝说道:“哦,居然有此事?那可曾有人去缉拿么?” 刑部尚书说道:“巡城的统领本带人去缉拿的,不料傅三公子手握陛下所赐的金牌,因此把巡城统领跟京畿司派去的衙差都给喝退了。” 百官嗡嗡乱响。小皇帝一抬手,众人停了声,小皇帝便说道:“甚好,片刻傅轻羽就上朝来了,正好儿可以当面质问于他。” 刑部尚书面有得色,说道:“臣遵旨。”便先退回班列里去。 当下几个大臣有本启奏,无本缄默,又过了片刻,终于听得外头宦官一声叫:“国公府上傅三公子进见!” 小皇帝面上笑容一闪而过,朗声喝道:“传!” 金口一开,下面太监们一声一声传出去,外面等候着的朝衣将衣裳略一整理,转身同身边儿燕姓汉子说道:“大哥,劳烦你且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 燕姓汉子双眉微蹙,却也并未异议,只点了点头。 朝衣转身,大步向前,两袖生风走了几步,拾级而上。 燕姓汉子微微抬头,目送着她上了面前玉阶,一级一级望上而去,这上大殿的玉阶分三层,每层也有百多级,如此看来,竟如登天一般,越来越高,最后到了那顶端,那风清月朗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燕姓汉子这才垂头,只是那双眉深缩,比先前更甚。 朝衣入了殿内,两边上文武百官尽数看过来,朝衣微微带笑,略微低头进门,从入朝的门槛开始,一路向前踏着脚下红毯,共走了百多步,才到了品级阶下,有宦官说道:“傅三公子还不行礼拜见陛下?” 朝衣掸了掸衣袖,双膝跪倒在地,说道:“臣傅轻羽,参见陛下!” 上头小皇帝双目朗然,说道:“傅轻羽平身免礼!” 朝衣起身来,仍旧垂头,站在一边,小皇帝打量着她,怎样也看不到面容,不由有些心急,只好说道:“傅轻羽,你抬起头来。” 朝衣说道:“臣死罪。”缓缓抬头,小皇帝定睛一看,见她生得清秀出众,面容虽然有些单薄,然十分精神,一看之下,大有亲切之感。 小皇帝心里暗喜,点点头,说道:“傅爱卿,你今日为何未曾穿国公服前来?” 朝衣说道:“臣少小离家,家中并未有公服。”小皇帝叹道:“你必然是在外头吃了许多苦,国公府的子孙,本应当锦衣玉食的才是,这国公服,朕就叫人替你制作,不用你再另备,算是朕的一点心意罢。” 朝衣拱手说道:“臣多谢陛下隆恩!” 这边说了会儿,那边刑部尚书便皱眉,轻轻咳嗽两声,小皇帝就看他,说道:“尚书大人怎地了,莫非是哪里不舒服么?” 刑部尚书见他竟然装傻,不由一怔,只不过小皇帝年纪小,倒也不跟他计较,尚书便索性出列,说道:“陛下,臣前头说过,关于傅三公子当街杀人一事……” 小皇帝闻言,才说道:“哦,你不说朕倒给忘了。”说着,就看向朝衣,说道:“傅爱卿啊,你可听了尚书所说?他要治你的罪呢!” 刑部尚书一听,惊愕看了小皇帝一眼,朝衣闻言,却淡淡一笑,转过头来看向刑部尚书,刑部尚书对上她淡如春风般的笑,不由一怔,而后心中便有轻视之感,想道:“纵然是傅三回来了又怎样?这般娇娇怯怯之态……又能作何?当街杀人?若非数人作证,真以为是误传罢了。” 却听得朝衣看他一眼,自顾自转过头去,向上说道:“陛下,臣也有本奏。” 小皇帝说道:“哦?有何本奏,快快说来。” 朝衣说道:“臣有本,刑部尚书黄大人图谋不轨,意图造反。” 轰然一声,满朝皆惊。 ------------ 8 第八章 过路人 “哎呀!紧张紧张,真是十分紧张,且说当时刑部尚书大人说傅三公子当街杀人,目无王法,傅三公子忽然也说尚书大人图谋不轨,意图造反,当时满朝文武连同当今圣上都大大惊动,不知孰是孰非,——再看那黄大人,一脸错愕,双眼瞪得铜铃大小,胡子也气得直抖,就说三公子诬陷……各位,你们猜三公子是如何说的?” 金福楼上,这说书的却并非昔日那老者,竟换了个新人,正是那老说书人的徒弟——此刻口若悬河的说罢,便眉飞色舞地望着周遭人等,他这节骨眼上一停,周围顿时无数人鼓噪,纷纷叫道:“黄二郎你就快些说罢,真真急死个人!专会在这时候卖关子,三公子到底是怎么说的?难道那尚书大人真个儿意图造反不成?” 黄二郎不慌不忙地喝一口茶润润嗓子,才又说道:“哈哈,当时文武百官也就跟大家伙儿现在这样的反应了,大家切勿着急,听我细说:且说当时傅三公子不慌不忙,望着当今圣上,说道:‘陛下,臣这话并非是平白诬陷重臣,昨日的确有人死在下马碑前是真,也自有兵丁前去查探,若臣有罪,早就俯首认罪被人五花大绑捆了,但那前来勘查的兵丁明白大义,并未曾为难臣。所为如何?只因为举国上下都知,那下马碑乃是先祖皇帝为了表彰傅家忠烈特设,——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以示对傅家的尊敬,倘若有人违背者,斩。此乃皇命祖训,若是有人违背的话,是否等同抗旨不尊?是否等同数典忘祖?是否是图谋不轨,意图造反?’尚书大人乃是本朝重臣,竟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黄二郎虽然不如老说书人一般稳重老辣,但说这一段儿却正正合适,他年青气盛,胸中慷慨凛冽之气旺盛,说起这几句话来,那生动鲜明之态,引人入胜,气势十足,一气呵成。 一时之间,满座听众百姓仿佛人在朝堂之上,而这叠着两根指头说书的黄二郎便是那挥洒倜傥临危不惊的傅三公子,瞬间众人心驰神往,有人听到此处,忍不住就拍手叫起来,嚷道:“好!就是如此,三公子说的对极!” 黄二郎说完这几句,仿佛将胸口的气都给激荡出来,也觉得十分酣畅,双眉一挑,说道:“傅三公子说完这几句之后,满朝文武都给震得无言以对,那尚书大人更是面如土色,唯独当今圣上叹道:‘卿家所说甚是,□□皇帝遗训,言犹在耳,怎奈总有些人当作耳旁风……’圣上这样一说,文武百官哪里有不领会之意?顿时有人出来,也忙不迭地说道:‘皇上,臣其实也觉得此事少国公做的极对,那人也的确该死,倒是尚书大人所做,有些欠妥当了……’” 黄二郎说的绘声绘色,学的惟妙惟肖,听众里头顿时有人欢快地笑出声来。 而就在金福楼的雅座里头,也有人笑了起来,说道:“舅舅呀,当时你真个儿有这么威风么?” 旁边那临窗而坐摇着扇子的白衣青年,却正是朝衣,闻言转过头来,望着身边儿的留安,说道:“你猜呢?”留安捂嘴一笑,说道:“我猜不出,不过听他说的是极好的,舅舅……你真厉害!”拉着朝衣的袖子,便把脸贴在上头,朝衣伸手摸摸他的头,眼中透出爱怜神色,说道:“乖,将来留安会比舅舅更厉害的。” 正说到此刻,听到外头有人说道:“听着别人说自己的戏,很快意么?”声音有些冷峭,极快地那人也便到了门口。 朝衣对面坐的燕姓汉子闻言,眼皮微垂便要起身,朝衣扇子一搭,说道:“大哥。” 燕姓汉子便仍旧坐着不动,此刻已经有人搭起雅座的帘子走了进来,朝衣坐着不动,打量来人,说道:“是啊,从别人的口中听起来,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儿的。” 那进门之人,年纪也是双十开外,生的金玉之容,玉山体态,那眉眼都是极为精致出挑的,只不过神情太过冷肃,留安一见他,即刻便躲在了朝衣身后。 那人淡淡冷笑,说道:“那此人演得倒还真么?” 朝衣说道:“差许多。” 留安抬头,乌溜溜的大眼睛便看向朝衣。那人也挑了挑眉,说道:“你倒是很有自信。”朝衣笑道:“你误会了,是我差他许多,我不及他也。” 那人一怔,留安却捂嘴偷偷一笑。 那人反应过来,便踏前一步,哼了声,说道:“见我来到,也不起身相迎么,好歹亲戚一场,你说是不是——轻羽哥哥。” 朝衣哈哈一笑,说道:“你唤我一声哥哥,我坐着相迎,也不为过的,冠卿弟。” 原来这来者,是傅轻羽姑姑的第二子,也是傅东篱的亲弟,傅东篱本家原来复姓东方,因过继到了傅家才改姓,因此此时的来人,便是东方冠卿,人却是在六部之中当差,官任户部侍郎。 东方冠卿见朝衣如此相唤,便自上前坐了,说道:“只怕你不肯起身相迎,不在这个原因,而是因为我是六部之人罢。” 朝衣说道:“唔?为何如此说?” 冠卿说道:“谁不知道,如今朝中鼎分三足,六部一派,丞相一派,另外是四王爷隐然一派,你一回皇都便杀了刑部黄大人的得意门生,又在朝堂之上给黄大人没脸,这不是摆明要同六部作对么?我身为六部之人,自然同你对立,难道你会欢喜相迎?” 朝衣笑道:“哪里哪里,官场上的事是一回事,私下里我们也毕竟是亲戚嘛。” 冠卿说道:“少来这套,是不是亲戚,你自清楚,详细之事恐怕我大哥也同你说明白了,……他必定也曾教导你要防备我这个身在六部的弟弟罢?怕是有些‘蛇蝎心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类的言语,也未尝不可能……” 朝衣忍俊不禁,急忙扇子一展,将唇边浅笑遮了,才说道:“冠卿弟弟,说话自来都是如此开门见山么?那‘金玉其外’倒是有的,后面一句怕是你自谦了,我瞧冠卿弟却是‘秀外惠中’的。” 冠卿面色却依旧冷冷地,说道:“且慢,我不喜欢虚与委蛇,不喜欢之人或者事物,从来不愿多做逢迎,你也不用多费唇舌……我就实话同你说了,我今日来,也并非自愿,乃是奉命来探你虚实的。” 朝衣问道:“哦?那冠卿弟弟探出什么来了么?” 冠卿说道:“未曾,我回去只照实说就是了,你又非是白痴,怎肯对我说根透底的,我自然也知道,哼。” 说到此时,便站起身来,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也说够了,告辞。” 他竟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转身拂袖要离开,此刻朝衣慢慢将扇子合了,说道:“冠卿弟请留步。” 冠卿站住脚,回头看她。 四目相对,朝衣微笑说道:“冠卿弟来了一趟,我怎能让你空手而回,在众人面前也没面子,……你无非是想知道事后圣上留我密谈了些什么,对么?” 冠卿冷清的面上浮现诧异神色,眼底却掠过一丝焦急,眼睛迅速左右看了会儿,才问道:“难道你肯同我说?” 朝衣笑道:“好歹我们也是亲戚,说给你又有何妨?唔,圣上同我说的,就是江南那里的……” 冠卿面色一变,双眉簇了,说道:“你……很好,我承情了。”说罢,深深看了朝衣一眼,转过身疾步而去。 冠卿走后,留安才从朝衣身后出来,朝衣看他,说道:“留安怎么了?”留安说道:“舅舅,我很怕他。”朝衣说道:“为何?”留安说道:“他很凶,一点也不像是大舅舅,我从来没见他笑过。” 朝衣若有所思,低头看着留安,轻声说道:“留安,你记住,有些表面上看来很凶的人,其实一点儿也不凶的,他们人很好,对了……就好像我对面这位……” 留安抬头就去看燕姓汉子,燕姓汉子虽低着头不动,却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朝衣展开扇子又遮着嘴笑,说道:“大哥,我说的可是实话呢。不然,小孩子该怕你了。” 留安双手抓着她的膝头,忐忑地望着燕姓汉子,心中却很是不信,只想:“这个人看起来凶狠极了,一头乱发,始终不抬眼,又长的这么高大,嗯,当时他一抬手杀掉那大坏人跟他的马的时候,那种气势……” 留安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心想:“我才不信他人很好呢……只有舅舅才是最好的。”心里虽这般想,却不敢说,只紧紧地靠在朝衣身边。 朝衣看他的样子,就猜出他心中所想,越发笑的欢快,却正在此时,听得不知哪里有人说道:“呀!居然是四王爷的车驾经过……” 留安正紧紧靠着朝衣,忽地感觉自己的“小舅舅”身子猛地僵住,留安奇怪地转头去看,却见朝衣脸上笑容荡然无存,手上紧紧捏着那把扇子,霍然起身,转头看向窗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把留安吓了一跳。 楼底下,前头十几个侍卫开道,中间一顶黑色大轿缓缓而过,轿子两侧各有侍卫,轿子前面右侧,却是个身着蓝色锦衣的少年,生的体态矫健,面容妩媚,眉宇之间却一派骄傲气质。 这轿子正行过金福楼下,在朝衣所处的茶座下方,众目睽睽之下,呼地从楼上掉下一个大大的花盆来,重重砸向那轿子顶端。 ------------ 9 第九章 四王爷 且说那花盆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的砸向四王爷所乘的轿子,周围有眼尖的已经发出惊呼,却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四王爷轿前右侧的那锦衣少年忽地纵身而起,身形腾空,腰肢微扭,单腿向上一踢,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动,那花盆竟被踢得粉碎。 这动作竟是无比的潇洒利落,周遭众人都看呆了,然而几乎与此同时,头顶楼上,却又有另外一个花盆呼啸而至,那锦衣少年人在空中,双眉一拧,电光火石之间,一拳击出,花盆应声而裂,其中一块碎片急急倒飞回去,却正是向着先前朝衣身处的窗口而去。 锦衣少年腰部一挺,这才双脚落地,仰头便看向那窗户边上,隐约见那窗户里头高大的人影一闪,耳边只听得“叮”的一声响,他踢碎的那花盆碎片竟被挡了回来,重新跌落地上,锦衣少年双眉一扬,叫道:“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杀才,敢暗算王爷!快快给小爷滚出来!” 这功夫,金福楼边上围了若干看热闹之人,却无人敢应声,锦衣少年见那窗口已经没了人影,一时大怒,便要往金福楼内找人,正迈了一步,却听得楼里面有人笑道:“咦,何必……” 锦衣少年脚步一停,却见自金福楼内走出一个白衣公子来,手中折扇轻摇,一派云淡风轻气质,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个五六岁的孩子,同一个身材魁梧高大始终半低着头的汉子,此刻望着他,笑微微说道:“何必动怒呢,——姑娘。” 一声“姑娘”,让锦衣少年一怔,而后怒道:“你说什么?谁是姑娘,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小爷是男人!” 这走出楼里头的,自然就是朝衣,此刻上上下下打量这锦衣少年,惊诧说道:“难道不是个美貌的姑娘家么?这样妖娆的举止,撒娇的口吻,刁蛮的作风,哎呀,莫非是我看走眼了?实在对不住了……” 锦衣少年怒向心头起,喝道:“你这狗贼好大的胆子!胆敢如此对我说话,先头还试图暗算王爷,你找死么!” 朝衣笑道:“我这全然是赞美之语啊,姑娘你……咳,小哥你不愿听,那也罢了,至于什么暗算王爷,这真是冤枉我了,方才我好端端地楼上吃酒,听得有人鼓噪什么野狗过街,我一惊之下探身出来看,没想到居然不小心带得窗户边儿上的花盆落了下来,我生怕伤了人,于是赶紧出来看看,何来暗算王爷之说?咦,说起来,哪里来的王爷,莫非不是野狗过街,是我听错了么?”她一边说,一边便左顾右盼。 这锦衣少年人虽然生得美貌,但眉宇之间一派英气勃勃,全无女子气质,但凡是人都能看出是个男孩儿,朝衣却口口声声地叫他姑娘,一开始误认倒也罢了,至此说出这几句话来,这锦衣少年心头已经雪亮:这人摆明了是想羞辱自己的,而且又说什么“野狗过街”,显然是指桑骂槐,在针对轿子里的四王爷。 皇都之中,谁人不知四王爷君朔之名,向来不曾遇到过这样主动来挑衅的主儿,除非是嫌命长了……锦衣少年听到此处,便冷笑说道:“原来是个不知死活的混账东西!” 朝衣却一脸寻常,只说道:“唔,这口气格外不善呀,莫非小哥你被那野狗咬了,故而满嘴流涎,胡言乱语?这可耽搁不得,须看大夫。” 锦衣少年杀机已动,阴沉沉说道:“不管你是何人,你这是自寻死路,可怪不得我!”一语说罢,右手忽地成掌向前,竟如刀一般刺向朝衣颈间,动作极为迅速,如电一般。 朝衣站着不动,斜刺里却忽地有人伸手及时一挡,那少年的手指仿佛撞上铁板,顿时隐隐作痛,急忙收回。 锦衣少年练习这“鹤嘴功”已经有七成火候,亦曾经拿活人练过,但凡出手,若是中咽喉,则一击碎喉骨,就算是击中脑门,也落得个天灵盖破碎而亡。 锦衣少年定睛一看,却见出手的乃是朝衣身后的魁梧汉子,自己方才一击,竟是中了他的手臂上护腕而已,然而对方竟毫发无伤。 锦衣少年年轻气盛,杀机顿生,骂道:“来的好,滚出来让小爷教训你!” 燕姓汉子不言不语,迈步向前挡在朝衣面前,旁边留安紧紧地跟在朝衣身后,抬头看她,却见她并不关心燕姓汉子跟那锦衣少年之争,反而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落地的黑色大轿,面色冷肃的怕人。 锦衣少年正要动手,却听得身后轿子里传出一个声音来,说道:“若尘。” 不过是极轻又略带嘶哑的一声,这锦衣少年剑拔弩张的狠厉之色却蓦地一收,急忙倒退回去,在轿子跟前躬身行礼:“王爷。” 里头声音极弱,道:“回府。” 锦衣少年脸上略微露出惶恐之色,不敢忤逆,仍旧躬身低声说道:“若尘遵命。”惶惶然抬起头来站在轿子边儿上。 那侧燕姓汉子见他退了,却仍旧站在朝衣身畔,朝衣见轿子之中有人发声,双眉一扬,高声说道:“原来轿子之中真个儿有人啊,是我初初回京孤陋寡闻了,莫非真是四王爷殿下?” 那锦衣少年名唤蓝若尘,乃是四王爷身边儿极是贴身之人,听朝衣仍旧如此轻狂无礼,不由地又怒上眉梢,却又碍于方才四王爷一声,他是最懂四王心意的,因此不敢回嘴。 此刻轿子已经起了,轿子里的人悄无声息,朝衣见里头的人不言语,索性上前一步,将轿子拦住。 那蓝若尘再听四王的话,见状也按捺不住,挺身向前,咬牙沉声说道:“小子,你真个想死么?” 燕姓汉子不声不响地便也跟着向前,若有意若无意地挡了朝衣半边身子,蓝若尘看的分明,嘴角噙了冷笑,却见朝衣不动声色,也不看自己,只是盯着那轿子,说道:“在下傅轻羽,昨儿刚刚回京,本是想亲去拜见四王爷殿下的,却未曾得空,没想到竟在此遇上,不知王爷肯不肯赏光见上一见呢?” 蓝若尘怒道:“你好大的胆子!不想死的就快滚!” 话音刚落,却听得轿子里的人轻轻一声咳嗽,蓝若尘听了这声,顿时噤若寒蝉,原本的跋扈气质立刻消退,急忙垂头,退后几步。 朝衣眼看他前倨后恭之态,微微冷笑,很是不屑。却又望着那轿帘子密密垂着的轿子,终于听得里头说道:“本王……咳,有病在身,不宜相见少国公……” 声音十分暗哑。 朝衣一听,哈哈仰头笑道:“哦,是了,我虽然少小离开皇都,却仍听人说过,说是四王爷小时候遭遇不测,好似是被火烧毁了半边脸,面目变得狰狞如鬼怪,因此一直都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但凡见人,就以面具遮颜,省得惊坏了世人……啊,我怎地说出来了……轻羽一时无心快语,请王爷恕罪,——说起来,其实王爷是鬼怪样貌,菩萨之心,不然的话,不加遮掩随意出来,岂非会吓坏吓死众多凡人?王爷之大度之体恤之爱民如子,轻羽真是自愧不如,佩服佩服。” 锦衣少年蓝若尘听着这话,暗地里咬碎了一口银牙。这傅轻羽口没遮拦,口口声声地说四王爷容颜被毁之事,这本是人的痛脚,“他”却拿来大做文章,表面赞扬,实则居心叵测……蓝若尘心中杀意滚滚,恨不得就抗命出手,将此人毙于掌下。 朝衣说完,便冷笑着看向轿子中人,却见那轿帘仍旧沉沉垂着,轿子中的人说道:“少国公……过谦了。咳咳,待本王病体痊愈了,再同少国公一会,一睹、风采……”说罢,便如叹息一样道,“走罢。” 蓝若尘一抬手,轿夫抬着轿子向前而行,朝衣面色变了又变,终于咬了咬牙,退侧一步,眼睁睁地望着那轿帘子遮挡的密密实实的黑色大轿从自己跟前过去。 那锦衣少年蓝若尘却几度回头,脸上一股狠意杀机,不加掩饰。 回去路上,朝衣一直都未曾开口说话。留安怯怯跟着,许久才小声问道:“舅舅,你怎地……不开心了?” 朝衣反应过来,便低头看他,对上他天真的双眼,一笑说道:“小留安……舅舅……舅舅想起些不高兴的事来。” 留安问道:“舅舅,是何事?难道说是跟四王爷有关的么?” 朝衣眉毛一挑,却又笑说:“留安真是聪明。” 留安说道:“舅舅,四王爷是坏人,是不是?” 朝衣若有所思一笑,点点头,问道:“留安怎会知道?” 留安说道:“舅舅是好人,四王爷惹舅舅生气,自是坏人。” 朝衣呵呵一笑,却转过身去,咬了咬牙,终于疾走几步,跑到前头的一株树边儿,留安一惊,叫道:“舅舅!”就想跟过去,忽地肩头一沉,竟然是旁边的燕大哥出手,将他按住,留安不解看他,却听得他说道:“休去。” 朝衣跑到那柳树之下,抬脚狠狠踢了几脚,又捏拳狠打了几下,高声骂道:“该死的贱人!下流的畜生!千刀万剐的贼厮!……终有一日,要让你死在我的手中!”气的浑身发抖,脸色变得铁青,双眼却红红地,手砸在树身上,被坚硬的树皮碰碎了几处,便渗出血来。 ------------ 10 第十章 锦少年 朝衣握着拳,身子发抖,一时情难自抑。正在此时,肩上被人轻轻一拍,朝衣回头,对上燕姓汉子沉沉双眼。 朝衣一怔之下,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再睁开眼时候,已经恢复平静,便展颜一笑,说道:“大哥,我无事的。” 燕姓汉子叹一口气,看着她伤损的双手,双眉微蹙,却不说话。 朝衣不动,只笑道:“到底不是练武的手,若是大哥出手的话,这树怕就倒了。”正笑嘻嘻地,却听得燕姓汉子说道:“以后离了我,不要私见那少年。” 朝衣呆了呆,这句话算是他说的最长的一句了,却来不及惊奇,只问道:“大哥,这是为何?” 燕姓汉子松开她的手,说道:“功夫邪门,擅毒。” 朝衣回想那锦衣少年妩媚脸孔,忍不住“哼”了声,说道:“果然是蛇蝎心肠,蛇鼠一窝!” 此刻身后的留安怯怯上来,叫道:“舅舅。”朝衣转怒为喜,回头笑道:“小留安,过来,我们回家了。”留安见她笑面如花,又恢复了先前的亲切,才也欢喜起来,蹦跳过来,握了朝衣的手,忽然又把手缩回来,说道:“舅舅,你的手伤了。” 朝衣不以为然,说道:“不怕,这点儿小伤算不得什么,回去再说。”一笑之下,便握了留安的手,说道:“走罢。” 三人便回转国公府,正走着,迎面见一名青年匆忙而至,看到朝衣之后急忙行礼,说道:“三少爷,大少爷请您快些回去,有人来府造访。” 朝衣认得这人是仙去老管家的儿子傅明,先前在四平山上习武,昨晚上匆忙见过一面,这番白日相见,朝衣看他生的浓眉大眼,双眸黑白清明,好张端正的相貌,虽然有孝在身神态略见哀戚,但整个人仍显得很是精神。 朝衣问道:“是何人到府?”傅明说道:“是太府寺卿。” 朝衣一笑,说道:“哟,是宰相的人呀。”傅明犹豫一会,说道:“听闻太府寺卿跟御史台的大人走的极近,不过御史大人跟宰相大人也……”忽地自知失言,急忙停下,双眼就盯着地面。 朝衣脚步一停,看向傅明,问道:“傅明你也知道?” 傅明面色有些不自在,说道:“是我一时多嘴了,只不过平日里略略有些听闻。” 朝衣点头,问道:“那你同我说说……如今朝内的情形是怎样?” 傅明说道:“我哪里敢在三少爷跟前班门弄斧?我听说的那些,不过是捕风捉影罢了。” 朝衣哈哈一笑,说道:“我又何尝不是?你捉一些,我捉一些,总比我一个人所得要强些罢了。” 傅明见她如此飒然,便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说了,说的不对,三少你别笑话。” 朝衣点头。傅明便说道:“我听闻如今朝内共有三方势力:一方是六部,同气连枝,互相维护,自是一大派系,听闻姑奶奶家的表少爷便是六部的人。二就是宰相大人跟御史大人,以及太府寺太常寺之类的……三么,则是四王爷,四王爷虽然平素里不甚张扬,但传闻他跟铁衣卫大将军关系甚是密切,四王爷的身份毕竟显赫,铁卫大将军也不同凡响,两人联手,因此就是这三方了。” 朝衣点头,说道:“你听的甚为详细。”说罢,就低头看留安,问道:“留安可知道么?”留安还小,哪里懂得这些,就摇头,朝衣问道:“那现在记住了么?”留安说道:“记住了。”朝衣问道:“那留安知道咱们姑奶奶家的表少爷是谁?”留安说道:“刚才酒楼上见过的……”朝衣点头,说道:“那他是那一派的人?”留安说道:“是六部的,六部里头的户部。”朝衣哈哈大笑,说道:“聪明的小留安。”留安被她夸奖,顿时捂着嘴笑起来。 朝衣说罢,便又看傅明,问道:“傅明,那你可知道为何今日太府寺卿会来国公府么?”傅明说道:“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朝衣说道:“详细说说?”傅明看了朝衣一眼,说道:“我听大少爷说先前三少爷你杀了刑部尚书的得意门生,又在朝堂上当面给了尚书大人没脸……因为平素里四王爷不甚参与朝政之事,因此暗地里六部跟宰相之间斗的最为厉害,我想……大概是因看了少爷你同六部对上,因此宰相大人那边,就存着要拉拢少爷的心思罢了。” 朝衣心中颇为惊讶,未免多看了傅明两眼,笑道:“傅明,老管家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傅明一惊,急忙低头,说道:“这多是我听来的,又加了点儿自己的浅见,入不得耳,三少爷只听听罢了,别放在心上。” 朝衣伸手,轻轻拍了拍傅明肩膀,说道:“能不能听,我自知道……嗯,以后你可还回四平山么?” 傅明面上黯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说道:“不回啦,父亲临去交代我,要留在国公府内,如今三少爷回来了,父亲让我鞍前马后的,好生地伺候三少爷。” 朝衣叹了声,说道:“人都有一死,傅明,你勿要太过伤悲了,唔,你若是还想回四平,守孝完后,也可以回去。”傅明点头,说道:“多谢三少爷体恤,还请三少爷别嫌我笨手笨脚,务必留我在身边,就算是倒茶送水都可以,父亲在天之灵也觉得安慰。” 且说朝衣回国公府会见太府寺来人。那厢四王爷君朔也回到王府,一身黑衣的四王缓缓出了轿子,迈步入内,果然如朝衣所说,脸上罩着特制的面具,看不到其人本色。 侍卫们便不曾跟着进内,只锦衣少年蓝若尘跟在后面,进了大门,二门,一路向内,拐过重重回廊,终于到了内堂。 蓝若尘便站在门口等待,四王爷进了门,贴身丫鬟鱼贯进内,上前替他将外裳脱下,重换了一件紫色袍子外罩黑色纱衣,面具却仍未摘,四王爷才又出到外头,在卧榻上缓缓坐了,旁边丫鬟奉上茶来,又悄无声息退下。 “你可知罪么?”很轻的问话声响起。 蓝若尘肩头瑟缩,急忙向前,嘴里唤道:“主人……”单膝跪倒,向前蹭了蹭,将靠到四王膝前。 四王缓缓喝了口茶,丑陋的面具底下,下巴生的却不怎样难看,而且肤白唇红,衬着怪模怪样的面具,却给人一种极妖异的感觉。 蓝若尘抬头,双眼望着四王唇边沾的一丝水光,这锦衣高傲少年妩媚的脸上,此刻是一派茫然痴忪的神色。 四王将茶杯放了,左手探出,将蓝若尘的脸微微握住,向上一抬,仿佛端量神色。 蓝若尘全无反抗,四王双眸微垂看了片刻,忽然右手一甩,毫不留情地用力挥过去,只听得“啪”的一声,蓝若尘脸上吃了一记,整个人被打的向着左侧跌了出去。 伸手捂住脸颊,少年狼狈跌在地上,回过头来:“主人……”含羞带怯,羞愤交加,又有一丝不忿。 面具后的双眼看不出任何表情,只见那薄薄的红唇微微挑起,才嘶声说道:“日后,无我的命令,不许擅自对傅三公子出手。” 他的话极慢,声音微弱又带一点嘶哑,偏生有种不容人抵抗的力量。 蓝若尘身子微微发抖,轻轻咬了咬嘴唇,迟疑片刻,终于说道:“可是,他对主人何其无礼……若尘、若尘容不得……”那种情形,谁人能够忍了?他当时出手,也是被逼无奈,是对王爷的一片忠心啊! 然而面前,那薄而无情的红唇重抿了抿:“那你就是不答应了?” 蓝若尘猛地回过神来,顿时冷汗涔涔,重新跪倒四王跟前:“若尘不敢!请主人饶恕,若尘遵命就是了!” 四王垂眸望着面前一脸惶恐的少年,片刻,才说道:“那人杀不杀,何时动手,我自有数,他的生死,由我说的算,轮不到别人抢先,你可明白。” 蓝若尘点头,羞恼无地自容,低头之时,眼泪便掉了下来。 四王说道:“在我身边儿伺候,最紧要的是明白我的心思,倘若你连这点也做不到,那也不必留下了。” 连那羞恼的心也没了,只一片震惊恐惧,蓝若尘急忙说:“主人!我明白,以后我会控制自己,绝对不会像是今天这样,主人你饶了我这一回罢。” 他直挺挺地跪着,哀声求饶,原本妩媚的脸上,高傲之色荡然无存,双眼水汪汪地,格外惹人怜爱,四王伸手,在他的脸上轻轻摸过,轻声赞道:“好一张楚楚可怜的脸,真真是我见尤怜。” 蓝若尘心里一动,微微闭了闭眼,便将脸贴在四王手心,刚要触到那掌心之暖意时候,四王却又缓缓收手,淡淡地说道:“下去罢。” 蓝若尘眉头微蹙,身子震了震,心里一阵失落,却仍旧说道:“若尘遵命。”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倒退两步,才转过身,终于出门而去。 ------------ 11 第十一章 任钦差 次日朝上,果然小皇帝说起江南疫情灾况,此事在甫生之时,便有工部同户部派人前去查探抚恤,距今大约半月已过。此番小皇帝说起来,只道:“朕近来接了江南官员的上奏,说是疫情并无好转,亟待朝廷追加贤能,不知各位爱卿有何看法?” 昨日朝衣在金福楼上,东方冠卿前去一探虚实,六部早得了消息,知道小皇帝必会在今日“兴师问罪”,因此先有准备,当下工部尚书便迈步出列,手中象牙笏板高举,说道:“臣有本奏。” 小皇帝说道:“准。” 工部尚书说道:“上回工部同户部已经派了钦差前去,昨日传了消息回来,说疫情已经得到控制,抚恤灾民等等也进行的有条不紊,怎会再有人上报说追加贤能云云?不知陛下是何时接到的消息,怕是两相错过,也是有的。” 小皇帝说道:“朕也是这两天刚接到的,早知道你们两部派了得力干将出去,想来也不会有差错,也正不解,故而一问百官群臣有何意见。” 此刻户部尚书也出列,说道:“臣也有本奏。” 小皇帝看看他,说道:“准奏。” 户部尚书也道:“两部派出的,都是精明强干的能臣,而且昨日的确也已经收到了江南送来的折子,说是灾情已经好转,且近来也有风调雨顺之势,臣等还想今日上朝来奏知陛下,让陛下也为之欢喜呢。” 小皇帝挑眉问道:“真正如此?” 六部同气连枝,户部跟工部尚书出面,当下刑部尚书也随声附和。小皇帝点点头,也不表态,黑白分明的眼睛扫了扫周围,说道:“其他卿家可还有意见么?” 问了这一声之后,对面臣列里头,却有人出来,说道:“臣有不同意见要奏知陛下。” 小皇帝一看,是太府寺卿,便道:“卿又何本奏,说来。” 太府寺卿便道:“虽然方才几位尚书大人众口一词,说的天衣无缝,但是据臣所知,江南灾情并非几位大人说的那般轻易,臣也是近日接到江南处递来的急报,说是有几处地方疫情严重,已经有空城之势,灾民哀鸿遍野,情况之惨,难以描述。” 小皇帝大惊,问道:“你说什么?呈上详细。” 太府寺卿刚要说,户部尚书喝道:“太府寺,休要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惊到圣驾该如何是好?何况你说的并非实情,你这样搬弄是非,是何居心?” 太府寺卿犹豫不语,转头稍微看了一眼旁边,却见旁侧的丞相大人哼了声,迈步出列,说道:“尚书大人,你这样盛气凌人,却又是何居心?在朝堂之上,百官都有向陛下陈情奏本的权责,难道只许你说,不许旁人说么?” 户部尚书见丞相出面,一时倒也不敢造次,工部尚书说道:“话虽如此,但太府寺卿句句所言,甚为刺心,江南之事陛下是交给我们两部负责,何必他来插手,何况他又不知道江南具体情形如何,只是在这里摇动唇舌动摇陛下之心,却不可取。” 丞相不慌不忙,说道:“是否是胡言乱语,毕竟我们谁也未曾亲身到过江南,谁也不知确切,你们听到的是吉报,太府寺卿听到的却是灾患急报,何况,两位大人休要忘了,方才陛下也曾说过,他自江南处得到了令人不快的消息,故而才特意在朝堂上询问百官,却又何说?莫非你们也要说陛下搬弄是非不成?” 户部尚书说道:“你……”跟工部尚书两个被丞相几句话压得无言以对,两人皆面露恼色,当下这几人竟在朝上对了起来。 小皇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抬了抬手说道:“众位卿家稍安勿躁,你们是各自听闻了消息,各有各的道理,丞相所言极是,毕竟你们谁也不曾亲临江南,何必空自争论,伤了彼此和气。” 几个大臣这才躬身行礼,各自回列。小皇帝双眸在人群之中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傅少国公,不知你有何意见?” 被点到名的那人,一身锦绣国公府,头罩纱帽,手捧象牙笏板,一张清水的脸,却正是朝衣。朝衣闻言便出列,说道:“回陛下,臣也觉得陛下所言极是,毕竟臣是刚回京内,也不知江南情形如何,随口说来,也做不得数。” 小皇帝说道:“那现在这种情形,却又该怎样解决,你可有法子么?” 朝衣说道:“臣自当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这个么……臣看两位尚书说的言之凿凿,但太府寺卿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依臣看来,不如陛下在百官之中再选一个忠良干练之人,替陛下亲临江南,一查究竟,事事非非,不就立刻了然了么?” 小皇帝闻言,立刻面露喜色,说道:“爱卿真是想到朕之所想,好!只不过,那忠良干练之人,却要选谁?” 他们两个一番对话,那边上刑部尚书飞快地使了个眼神过去,工部尚书跟户部尚书双双出列,工部尚书便说道:“陛下,倘若如此,岂不是显得陛下信不过先头臣部所派之人?” 户部尚书附议。 旁边丞相便冷笑一声,说道:“若是妄加阻拦,岂非显得两位大人心虚么!” 此话一出,两位尚书顿时色变,连一旁的刑部尚书也变了脸色,挺身说道:“丞相大人是何意思!大家同朝为官,苛责尽职,说什么心虚不心虚?” 丞相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不必拦阻陛下所决,如何?” 三位尚书心头记恨,偏不能言。 丞相不理会,却朝上一躬身,说道:“陛下,既然如此,臣愿意举荐一人,可堪重任。” 小皇帝说道:“爱卿请讲。” 丞相说道:“新科状元舒临渊,文武兼备,目前正还未得官职,若是陛下在此时委以重任,他自当赴汤蹈火,为陛下解忧,将来也必然会是一员得力能臣。” 小皇帝面露喜色,想了想,却问朝衣,说道:“爱卿觉得此人如何?” 丞相微微面露得色,便转头看向朝衣。 朝衣说道:“臣自未曾见过,不过听丞相大人所言,倒是个可用之人。” 小皇帝便沉吟,那边刑部尚书不动声色,看了许久,此刻心头急转,终于也出列说道:“陛下,臣也举荐一人。” 小皇帝略微惊讶,问道:“哦?不知爱卿所举是何人?” 刑部尚书微微一笑,说道:“臣举荐的是户部侍郎东方冠卿。” 此言一出,丞相同朝衣两个双双有些色变。 小皇帝“啊”了一声,刑部尚书心底冷笑,说道:“东方侍郎为人敏锐果决,又加忠心,自在户部效力以来,处事极为得当稳妥,众人都是赞誉有加,而且东方大人入仕多年,自然是经验丰富,比那些毫无所为的新任之人更多一份稳妥,若是让他去江南,必然不负陛下所望!” 他说罢之后,户部侍郎立刻也附议。 丞相大人皱眉说道:“此事万万不可,此刻在江南的已经有一位户部之人,此刻再派一位,于事何补?嘿嘿,只怕……其中有些不能言的微妙之处。” 刑部尚书面不改色,说道:“丞相大人这是何言,所谓‘内举不避亲’,东方大人委实是位能干之人,是以我才向陛下举荐。” 丞相大人说道:“好一个内举不避亲!哼。”不由自主看了旁边朝衣一眼,刑部尚书看的真切,便也笑而不语。 小皇帝左顾右盼,有些难以抉择,最后还是看向了朝衣,问道:“少国公,你觉得如何?朕该当选哪一位卿家前往江南?” 朝衣想来想去,说道:“这……臣初初回京,按理说对这些事情还不熟悉,只不过,臣觉得丞相大人的举荐总是不会错的……” 说到此时,丞相微微带笑,得意看了刑部尚书一眼,尚书面沉似水,冷哼不语。 小皇帝点头:“既然如此,那……” 朝衣却又说道:“不过尚书大人官居六部之首,他所举之人,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话一出,丞相同尚书两个都变了面色,看向朝衣。 小皇帝似也有些疑惑,看着朝衣问道:“那爱卿觉得……该如何是好呢?” 朝衣说道:“既然两位大人都是能人,如此难以抉择,不如就派两人一同前去,让两位同心协力行事,自然是事半功倍的,不知陛下觉得如何?” 小皇帝一听,笑道:“说的好,不愧是傅爱卿,连这样的法子也给你想到。” 朝衣摇头谦虚说道:“哪里哪里,纵然是臣不说,片刻功夫,陛下也便会想到的。” 小皇帝哈哈大笑,看了看默不作声的丞相跟尚书,又问道:“不知两位爱卿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这两个都是精明之人,哪里敢在此时提出异议,当下都满面堆欢,丞相说道:“陛下所言极是,臣等也觉得这法子很好,臣遵命。” 尚书也道:“臣同丞相大人所想一致。” 这一宗事似尘埃落定,朝衣转头,目光微动,有意无意地同身后不远处、六部丛里一人双眸对上,那人见她回头,四目相对片刻,便转开头去,冷然之态,正是东方冠卿。 朝衣转身低头,此刻,却又听得上头小皇帝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就命新科状元舒临渊,户部侍郎东方冠卿,嗯……外加少国公傅轻羽三人为钦差,前往江南,抚恤灾民,消控疫情……” 朝衣笑影还未收起,听了这话,惊得身子一晃,抬头往上看,正对上小皇帝黑白分明的双眸望着她,似笑非笑地。而底下,不论是丞相还是刑部尚书,群臣面面相觑,听小皇帝忽然又加了“少国公傅轻羽”,各也觉得很是惊愕,唯有后面东方冠卿听了,却微微一笑,似并不觉得意外。 ------------ 12 第十二章 小皇帝 到底是“吹面不寒杨柳风,沾衣欲湿杏花雨”的春日,这尘世的清风扑面也不觉得怎样寒冷,倒有些清爽之感。 宫墙内,廊亭中,一队太监宫女慢吞吞走着,领头的大太监望着远处两个影子,一边小声地说道:“慢些,别跟了上去,陛下会发脾气的。” 远处,小皇帝正停了步子,望着身边那人,说道:“爱卿可是有些惊讶么,今日我说叫爱卿也去江南之时?” 那被问之人,正是朝衣,闻言便一笑,说道:“陛下如此安排,自有陛下的用意。臣只有遵从而已。” 小皇帝看着她浅笑之态,也笑了笑,说道:“本来爱卿你刚回皇都来,倒不好叫你奔波操劳的,只不过……其实方才在朝堂上之态你也看的清楚,六部跟宰相那边,真个儿是互相不对付的,何况此刻江南的人正是六部所派的……倘若再叫六部的去,他们嘴上说的好听,暗地里未必不会护着自家人的。但若是叫宰相的人去么……又怕他们束手束脚,亦或者刻意同六部的人对上,反而不和美。——爱卿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么?” 朝衣笑道:“陛下明鉴万里,心思透彻,臣自然是体会圣意。只是……陛下断然不会突然想到要让臣去,莫非早在此前便想到了?只不过碍于臣刚回来皇都,根基不深亦无依仗之人,故而先令六部跟宰相大人各自推举自家的人,也算给足了他们颜面……再者说,臣若是一去,也是给这两方一个平衡,想必他们为了自家的利益,哪一方都会笼络臣,而不会给臣难堪的。——陛下,臣说的可对么?” 小皇帝笑眯眯地,点头说道:“爱卿,你真是懂朕的心意。朕很欢喜,朕没有挑错了人。”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似乎是想抚摸一下朝衣的背,然而因个子矮小,因此只能摸到朝衣腰间。 朝衣见状,便慢慢蹲下身子去,这才跟小皇帝面对面直视了,小皇帝见她体察自己“行动不便”,心头更为高兴,这下便伸手过去,在朝衣的背上如愿抚摸了两把,才说道:“不瞒爱卿说,这朝中的两方总是对着干,朕也有些头疼……嗯,这件事爱卿以后也会慢慢体会到的,朕先不说了,目前,最紧要的是先把江南之事平定了,爱卿大概还不知道罢……”说着,便四处看了看,见无人,才看向朝衣,说道:“朕收到了密报,说江南有些地方的灾民……已经有了不轨之心。”说着,便皱了眉头。 朝衣听了,便说道:“所谓‘官逼民反’,这是话糙理不糙,倘若陛下的密报无误的话,恐怕六部那两位钦差大人真个儿是没有尽责,不然的话,百姓若是安乐,怕不会生出此等不轨之心的。” 小皇帝听她这样说,反而面露笑容,只是笑影一闪而过,说道:“爱卿你说的对,也只有爱卿你敢对朕这般说了,朕的担忧不无道理,只望这一次派爱卿去……能够尽快平定江南之事,若是爱卿能如朕所愿,回来之后,定然大大地嘉赏你。” 说着,便投以鼓励的目光。朝衣便笑笑,说道:“那臣真是不竭尽全力都不行了?” 小皇帝见她仍旧蹲着,忍不住又满意地伸出手去,在她肩头拍了两下,说道:“自然了,你是朕亲自挑选去的人,其实也代表着朕的颜面,对了,先前赐给你的那块金牌可好使么?” 朝衣呵呵笑道:“好使的很,上回巡城统领便是被吓走了。” 小皇帝更为满意,说道:“这样儿就好了,哼,……倘若有人不从,爱卿,你知道该怎样做的,不用同他们废话。”他说这话时候,眉宇之间便透出一股傲气来。 朝衣心中暗笑,却郑重点头,说道:“那是自然了,臣手握陛下亲赐的金牌,如君亲临,倘若有人敢不遵,臣就……嘿嘿!” 她笑的略见奸诈,小皇帝却十分高兴,爱抚地拍了她两下,说道:“快起来罢,叫人看见,知道的说咱们君臣和乐,那些不懂事的,只说咱们不成体统。”说着,又投以爱宠眼神。 朝衣这才振衣起身,小皇帝便迈步又重向前走去,不料因先前意气洋洋,忘了前方是台阶,竟一下踏空,正吓了一跳,朝衣眼疾手快,便从旁将小皇帝搀扶住了,半抱怀中。 小皇帝吓了一跳,猝不及防之间也伸手抱住了朝衣脖子,两人靠得极尽,小皇帝望着朝衣近在咫尺的脸,不由面上微红,赶紧将朝衣放开,咳嗽一声。 朝衣也赶紧松手,说道:“臣真是太疏忽了,竟没看见这里有台阶,差点累到陛下……”小皇帝见她自把过错揽过去,心头一宽,面上羞赧也慢慢掩去,故作郑重点头说道:“无事,朕也是一时疏忽了。不关爱卿的事。” 朝衣从宫内出来之时,一眼看见午门口被十几道影子围住的高大人影。围着他的应该是宫廷的侍卫们,朝衣发足狂奔,快走近了才认出来,原来是九门的人。朝衣心中略略一想,目光一转,望见不远处廊下某道静立的影子,面上一笑掠过,心中想道:“本以为这帮人是巡逻至此……看到大哥那古怪的模样,便忍不住要挑衅,原来是有人从中怂恿的。” 见双方并未动手,朝衣也缓了身形,把衣裳的袖子掸了掸,放慢了脚步踱步过去,相隔几十步的地方,九门侍卫就已经发现了她,领头的一个校尉一打手势,跃跃欲试的群侍卫才停在原地,然而自始至终,那被围在中间的高大之人却从未曾动过,除了风轻轻吹起他的长发同衣襟,这人甚至连眼皮都未曾动过分毫。 这场景让朝衣忍不住想起了自己所住的地方,有一日她出外,看见老邻居大黑趴在地上不动,周遭几只雀儿大胆地飞低下来,有的大概以为大黑已死或者是石块儿之类……竟飞上它身子啄来啄去……一直到大黑忍无可忍从地上爬起来长嚎一声,震得整个山林的鸟儿都扑啦啦飞了起来,有几只离得近的,飞走不及,便自它身上跌落下来,竟被生生震死。 大黑是一只极笨拙庞大的黑熊,朝衣笑起来,把自己的大哥想为黑熊,未免不敬,嗯,纵然是做比……那也是狮子或者老虎那种比较合适,而对他来言,周遭围着的那些侍卫,真个儿不值一提,大概……连雀儿都比不上,顶多算是些虫豸罢了,不痛不痒,任凭他们玩闹去。 朝衣伸手抓抓头,却抓到了国公的纱帽,两根冲天翅向上支愣着,她曾在镜子前左顾右盼,觉得甚美,只不过,倘若是那人穿起来,才是真的美罢,自己……怕是抵不过他一根脚趾的,但倘若是她说出来,他必定会说:“傻子……皮相罢了,何况于我心底,小衣是最美不过的。”那等温柔至深的声音,想起来,好像把人的魂魄都抓住了。 这种不着边际的想象,顿时又让朝衣笑起来,仰头看天,流云散淡,唔,那一抹稍纵即逝的痛楚,不过是短暂居留的错觉罢。 朝衣放手,大步流星向前,宽大的袍袖在风中前后摆动,好似翅膀一般,何其威风。 “这是怎么了?”手背在身后,人未到,先朗朗发一声,含笑的双眸向着领头的校尉身上投去。 那人见她威仪赫赫,不敢造次,急忙行礼,才道:“少国公,此人手带兵器立于午门,是大大的不妥呀,我等巡逻到此,喝令他出外等候,他竟置若罔闻……” 朝衣一笑,那校尉望着她无害笑容,心头一宽,刚要再告状,却听得朝衣说道:“我家大哥手中兵器,就算是上殿面圣也要带着,怎么,难道别人还有什么异议么?” 校尉到吸一口冷气,有些反应不过来,本以为她笑的那样,不是个护短之人…… 此刻朝衣上前两步,望着他嘿嘿而笑:“看样子倒的确是有异议的,只不过怕不是冲着我家大哥,怕是冲着我这少国公来的罢?不敢欺负到我跟前,便来欺负我的人?……嗯,让我猜猜看,难道是因为下马碑前死了一个,其他的便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只是,此地虽不是下马碑,若是被无理冲撞了的话,本少国公不介意手上再染血腥哦!” 燕姓汉子本一动不动,只当朝衣说道“便来欺负我的人”之时,那静止的眼睫似微微地抬了抬,然而不过片刻,便重归于寂静。 校尉倒退一步:“少……少国公……你敢……” 朝衣挑眉,走到燕姓汉子身边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大哥,看样子是有人不把我放在眼里,故而胆敢来挑衅你……你看,我们要不要再干一票……” 燕姓汉子头不抬眼不动,肩膀却微微地向前一倾。 他们两个一唱一和,校尉犹记得马校尉死状之惨,今日不过是受人挑唆才硬着头皮来挑衅的,如今见“少国公”全无体恤之态,反而更见狂态,分明是个不能惹的刺头,连“再干一票”这种江湖话都说出来了,一时之间心惊胆战,急急向后跳出大步离两人远些,同时伸手制止:“少国公,有话好好说!” 朝衣哼了一声,睥睨说道:“我先前同姓马的也好好说了在先,奈何他眼睛瞎了耳朵更聋,没把本少国公放在眼里,我看……这前赴后继的人可真不少哇,怎么,仗着人多,便想在老虎头上动土么?” 她索性抬头看天,语气淡淡地,心底却颇为得意,能当着燕姓汉子说出“老虎”这个词,甚是宽慰,下次必当找个机会再说“狮子”。 校尉咽了口唾沫,肃容行礼说道:“请、请少国公恕罪……小人等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这位大哥……抱歉抱歉,还请大人不计小人过……呃……” 朝衣这才促狭一笑,说道:“唔,这才是俊杰所为,对了,我还当大家伙儿都知道了,我手上有御赐的金牌,就算是杀个把人,也当是天子所为,罪不加身,死也是白死啊。”她惺惺作态地摇头。 校尉窘迫之下,扭头看其他人:“都怪这帮家伙不长眼,少国公,以后小人必当不会再为难这位壮士,唔……以后倘若有个刮风淋雨,可以请壮士到我们侍卫房去歇息的,必当好茶好点心奉上。” 朝衣哈哈大笑:“识相识相,我最喜欢这种人了,唔,大家不打不相识,切记的勿要出尔反尔呐。” 校尉点头如捣蒜,而后带人灰溜溜急急逃走。 清了现场,朝衣望着燕姓汉子,含笑道:“大哥,以后有刮风下雨,不要客气,去吃喝他们一番。”燕姓汉子道:“不去。”区区两字,断然拒绝。 朝衣却仍笑吟吟地:“大哥,朝衣知道你身子骨好,等闲不会生病,但若是有个万一,谁来护我?”燕姓汉子眉头微蹙,终于犹豫说道:“好……” 朝衣很是欢喜,两人迈步往外走,却见前面的廊下,那双手插在袖子里站着之人,见状便施施然拐了出来。 朝衣抬头同此人对上,便做惊讶状说道:“冠卿表弟?” 东方冠卿眼睛看天,说道:“轻羽表哥,不是早看到我在这里站着了么,何必故作惊讶之态?” 朝衣笑道:“冠卿表弟真真目光如炬,呃,不知表弟在此作甚,莫非是特意来等我的?” 东方冠卿说道:“本是要看好戏的,怎奈……”轻轻一笑,挑眉望着朝衣:“轻羽表哥,我瞧你这性子……真有些不似傅家人。” 朝衣面不改色,说道:“哦?怎样才算是傅家人?” 东方冠卿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说道:“隐忍,本分,不生事,说的好听点儿是忠心耿耿,说的不好听便是……” 朝衣双眸清明,望着东方冠卿。见少年刻薄的红唇微动,清清楚楚吐出两个字来:“孬种。” ------------ 13 第十三章 燕沉戟 东方冠卿双眉一扬,沉沉说道:“孬种。”话音刚落,眼前影子闪过,耳畔一声脆响,而后左脸颊上火辣辣地。 东方冠卿怔了怔后才反应过来,手捂着脸怒视面前的朝衣:“你!”他自小心高气傲,且又天资聪颖,在家中也是被捧得如掌上明珠相似,加上傅东篱过继给了国公府,东方家便只当有冠卿这一个孩子,更是宠的非凡。冠卿自家也争气,十一岁会试之中得中第一名会元,十五岁殿试中状元,如今十七岁官任户部侍郎,乃是皇都之中久负盛名的神童,人人赞前途不可限量。 朝衣甩了冠卿一巴掌后,便将手垂下,瞪着冠卿说道:“怎么,不服气么?你敢再说一遍,我仍旧打你!” 东方冠卿咬牙:“你……凭什么!” 朝衣说道:“古往今来,忠臣良将,本就不是寻常人能当的,然而傅家是‘满门忠烈’!血跟命拼出的国公府,子嗣不继,纵然有心,然而不能进,则只能守,个中滋味何其难受,行差踏错一步都不成,只因为那忠烈两字,不能丝毫毁损,你哥哥更非傅家嫡子,这多少年来他受的罪费的心你可知道?战战兢兢地却担来这样的名!我打你,凭我是少国公傅轻羽!你可以瞧不起如今的傅家,但你当着我的面说他的不是,我便不能坐视不理!” 东方冠卿气恼之下,脱口说道:“我并不是说我哥哥,我哥哥自不容易,然而当年云然跟三叔……” 朝衣面色一变,沉声喝道:“住口!” 东方冠卿见她双眉一簇,顿时也警醒过来,当下死咬住嘴唇不放,却听得面前之人说道:“此事不用你多话,我只要你记得,如今傅轻羽已经……回来了。” 东方冠卿双目如电看过去,却见对方的肩膀也似微微发抖,仿佛正在极力控制着什么似的,东方冠卿看的分明,琢磨片刻,心中似有一道光掠过。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相看,似乎都想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什么来,可偏偏都不说一字,良久之后,朝衣哼了声,说道:“不必说了,总之你若是再敢胡言乱语,我便打的你求饶为止,哼!你……回去做准备罢,要去江南,可要同你爹娘好好说说,倘若……他们不愿,我可替你向陛下求情。” 东方冠卿也镇定下来,闻言轻哼一声:“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儿,连皇都也出不得么?既然你有心护着,那方才朝堂上,为何你不曾向陛下进言,拒绝了我?” 朝衣垂眼,微微一笑:“我的用意,莫非你不知么?”这声音极轻,倒好似一声叹息。 东方冠卿喉头动了动,终于一咬牙,说道:“好罢……轻羽表哥,承你的情了,告退!” 朝衣说道:“站住。” 东方冠卿回头。 朝衣说道:“你还未曾向我道歉。” 东方冠卿眉头挑了挑:“表哥,等你真个叫我服了的那天,我自会向你致歉,嗯……你若真个叫我心服口服了,就算是叫我跪在你跟前也无妨!” 朝衣皱眉。 而冠卿深深看了朝衣一眼,忽然仰头哈哈大笑,袖子挥动,远远而去。 朝衣望着少年桀骜的身影远去,不由地摇了摇头,无奈说道:“怎么这孩子这么嚣狂,竟跟大表哥分毫不一样。” 燕姓汉子只是站在旁边,也不言语。 朝衣叹了声,又捏了捏手,低头看过去,苦着脸说:“方才那一巴掌打的太狠了……弄得我的手好疼,打人真是个力气活儿,大哥,先前真是多辛苦你了,自然,以后还要继续辛苦你,嘿嘿。” 燕姓汉子闻言便微微转过头来,双眸一动便向着朝衣手上看去,朝衣见状便把手举出来给他看。燕姓汉子打量了一会儿,说道:“自找。” 朝衣哈地一笑,说道:“大哥,你就不能安抚我几句么?不教训教训那孩子,怕他以后更不知收敛……年轻人心高气傲的……”忽然话语从中停下,迟疑地望了燕姓汉子一会儿,手垂下来缓缓握在腰侧,脸上的笑也敛了起来,不知不觉间,脊梁也挺得笔直,俨然戒备之态。 朝衣缓缓转身,望着身后不远处正靠近过来的几人。看见其中之人时候,那原本淡然的神色蓦地一变,双眸之中,瞳仁极快地收缩了一下。 那远远的来人,一身黑色公服,身材高大,发髻高挽,鬓角垂发,遥遥看起来倒有几分气质,只是细看之下,却见他脸上罩着个古怪的面具,只露出下巴同嘴唇一角来,未免叫人觉得诡异,虽然是在太阳底下,看来却好似个行走的幽灵一般,冷森森的令人惧怕。 此人自然不是别人,正是四王爷君朔。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人,左侧一个是个文士打扮,生的清秀斯文。而右边一个却是锦衣的少年蓝若尘,此番他又换了一身衣裳,却仍是蓝色,比之先前所见,多了几分华丽,领口袍摆都缀着绣纹,面上傲然之色不改,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朝衣,片刻却又急忙将头低了。 这一遭,真正是狭路相逢。前一回没有见到人,却没想到,山重水复,这人轻而易举地便到跟前来了。 朝衣打过东方冠卿的手心仍旧火辣辣地,此刻便忽地又多了一丝焦躁的痛楚,站在午门口上动也不动,一直看君朔从远及近,到了跟前。 他似乎没有看到朝衣一般,面具后的双眸看不出任何表情,朝衣几乎就怀疑他是个瞎子,就要这般轻描淡写进去了,而就在朝衣喉头那一句“站住”即将脱口而出之时,君朔却忽然停了脚。 朝衣憎恶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人,目光之中几乎是凶狠之色了。 君朔深藏面具后的双眸一转,似自朝衣同燕姓汉子身上扫过,而后便垂下去。 朝衣本有万语千言——尽数不是好话,只想要说哪一句才能更刺耳一番才好。却不妨君朔先开了口,说道:“少国公,未曾想到这么快便见面了。” 他的声音仍旧是弱而哑着,好似隔着一层什么似的,听来很是压抑而不舒服。 朝衣皱眉,说道:“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只不过,殿下还真个儿是戴着面具的啊,这远远看来,臣竟没认出,还以为是白日见鬼了呐。” 君朔并无反应,反倒是蓝若尘肩膀抖了抖,却难得的没有抬头,亦未曾出声。 君朔说道:“嗯,等少国公习惯了便好。” 朝衣忍不住,“呸”地向着旁边吐了一口,厌恶之情毫不遮掩,说道:“臣性子弱,怕是习惯不了,以后见了殿下还要兜着走才是,为避免被活活吓死。” 蓝若尘握在腰间的双手已经微微发抖,连那文士都变了脸色,然而此人却是个谨慎之人,看了四王爷一眼,见他并无反应,虽然诧异,却也不曾出声干涉。 君朔呵呵地笑两声,那声音仿佛毛虫钻入耳中,叫人很是难受,朝衣几乎要捂住耳朵,君朔说道:“本王要去见陛下,少国公,改日再会。” 朝衣心头的火苗一寸比一寸高,见他迈步欲走,便说道:“叫我看,殿下还是少去见陛下了,陛下年纪小,万一被吓到了,这惊驾之罪可是要斩首的。” 君朔本是欲走,闻言便停了步子,微微地回过头来,却不是看朝衣,而是望着她旁边的燕姓汉子,缓慢地说道:“若说惊驾之罪,陛下是看惯了我这张丑脸的,但是少国公身边的这位……怕是更不得了罢。” 朝衣扭头,恶狠狠盯着他问道:“怎地?” 君朔却又垂眸不同她对视,只说道:“真未曾想到,本王有生之年,竟能在皇都见到昔日的北燕战神大将……燕无戟燕将军,本王失礼啦。” 朝衣微微而惊,说道:“你……”旁边的燕姓汉子却仍旧一动也不动,竟似没有听到一般。 君朔说罢之后,转过身便向前走去,只扔下一句话:“北燕的战神在少国公身边儿……不知跟我这张脸比起来,陛下会更重视哪个?惊怕哪个?呵……呵呵。”他森森然笑着,旁若无人地越走越远。 朝衣眼睁睁看着君朔走远,咬唇说道:“我知道大哥的身份瞒不住,没想到竟是这混账先看出来的,这混账的狗眼倒是厉害。” 燕姓汉子摇头。 朝衣望他,燕姓汉子说道:“沉戟,非无戟。” 朝衣一怔,而后叫道:“大哥。”伸手握住燕姓汉子的大手,他一只手能抵她双手大小,燕姓汉子目光一动,自朝衣白嫩的手上掠过,便把自己的手抽出。 朝衣却浑然不在意,面露笑容,伸手拉扯着燕沉戟的肩膀:“好了,不理那厮,回去准备一番,我们去江南了,大哥,江南……你说那地方好玩儿么?” 她守着燕沉戟身边,肩膀时常便蹭在他的身上,她身量不高,燕沉戟又生的魁伟,她的头只能到燕沉戟的肩膀之下,看起来竟好似蹭着他撒欢儿一般。 朝衣自未曾发觉,就在身后,那即将进殿门的四王爷君朔,缓缓地回过头来,盯着两人挨挨挤挤越走越远的身影,眼中寒芒闪烁,衬着那诡异面具,叫人不寒而栗。 朝衣同燕沉戟回到国公府,众人听闻了次日即刻要出发去江南,一时慌乱起来,府内丫鬟便忙着替“少国公”准备出行之物,傅东篱却知道她能够出使江南,这便代表着皇帝对“轻羽”的信任,不免也语重心长了一番,夜间,留安又来厮缠了许久。一直到夜深了燕沉戟才回隔壁房间,朝衣宽衣上床,不知不觉睡着,却得一梦。 ------------ 14 第十四章 大梦知 人生在世,共有多少难忘的场景片段?倘若一口气不来,心想的会是哪幕?朝衣从未想过,她只是牢牢记得,藤花树下,那人将自己的手握住之时,两边垂着的紫藤如璎珞坠地,或淡或浓的香气缭绕周遭,那人拥着自己,低声在耳畔说道:“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的红唇极软,声音动听,是朝衣听过的最为好听的说话声,这一句伴着浅淡的香气,像是在朝衣的心底种下了一颗柔软的种子,她本以为会长出甜蜜盛放的花树,就如今日周遭的喧喧开放的紫藤花一般,但是后来,他破土而出的时候,却长成了一根尖锐无比的刺。 藤花掩映,随风微微地抖动,每一朵都好似奏响天籁之声,她从未见过这样美的男子,这样温润的眉眼,这样温柔的说话,他好的美的不像是真的。让朝衣有些莫名的恐惧,唯恐这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给了她好的,最后却…… 但她不肯去想,也不肯说。她最喜欢他拥着自己,在耳畔低低的絮语,说着他的过往,指点着他们的将来,那都好像是一场胜极再也不能前进一步的美梦,朝衣爱极发狂,甚至对他的出身之处有了无限向往,纵然知道那里并不是她想象之中有繁华绽放的温柔所在。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朝衣从山崖底下把那个一身血的少年带回天庐的时候,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这被血糊了全身甚至面目全非的人,会成为她一生纠缠不清的劫。 肩膀被握住,朝衣大叫一声,蓦地睁开眼睛。 面前是燕沉戟担忧的双眼,他的大手握在她的肩头,沉声说道:“朝衣。” 朝衣环顾四周,又伸手摸摸自己颈下,一身的汗,做了噩梦。她低了低头,再抬头时候笑了笑:“大哥,无事,又做梦了。” 燕沉戟并不动,只是定定看着她。朝衣伸手抓抓头:“真个无事……这次……” 只是又梦见美梦破碎天崩地裂那一日而已。 次次梦起,重复心碎,开始时候醒来还会大声嚎哭,情难自已,到后来就学会压抑,还是不要再说。纵然她知道不管她说多少次,燕沉戟都会静静聆听。 可是她已经不愿再提,因为无济于事。 燕沉戟伸手,探向朝衣面上,却未曾触到她的肌肤,朝衣一怔,抬手在眼角一抹,强笑道:“多少次了……死性不改。大哥,你不必理会。” 燕沉戟不再看她,只是将头转到一边,定定地望着别处,问道:“定神散。” 朝衣拍了拍额头:“最近都没怎么做梦,因此就忘了吃,大哥,我明儿一早起来就吃,你放心……”她停顿片刻,说道,“又惊醒了你,去睡罢。” 燕沉戟摇了摇头,回身到桌子边儿上,抬手倒了杯水,便返回来,朝衣无奈看他,终究一笑,自挂在床架旁边的布囊里摸来摸去,摸出一粒药丸来,在燕沉戟跟前晃了晃,才填入嘴里。 燕沉戟将水送上,朝衣喝了口,便说道:“如今你放心了?”燕沉戟将茶杯接过去,回身放在桌上,终于迈步向外而去,走到屏风后面却停下步子,朝衣眼睁睁看他盘膝坐定,不知是哭是笑。 他究竟……是不放心。 朝衣本是要下地,想来想去,仍旧罢了,拉着被子重又卧倒,想了会儿,翻身向内,眼中的泪一倾斜,顺着眼角坠落下去。 ——当日你若同我说有一日会有尽头,或许我不会如现在一般难过。 但是他并未曾说。 朝衣想:“他也未曾料到最后罢,只不过他走先了倒好,不然的话,若是留下他如我一般难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滋味,他又怎受得了。”想到此处,又觉荒唐的庆幸。 朝衣出声:“大哥,……我记得,我师父临去之时曾同我说,不可出手救人。” 屏风后燕沉戟一声不吭,仿佛未曾听到。但朝衣却知道他有在听。 朝衣翻了个身,眼睁睁望着眼前白色帐顶,说道:“师父曾算得我在天庐会救两人,一个是仇人,毕生仇不可解,一个是贵人,会救我于水火,师父一辈子从未曾算错任何,我果真救了大哥跟他,可是我现在竟不知,大哥是我的贵人,难道他……会是我毕生的仇人么?” 燕沉戟双眸一抬,却又垂下,仍旧不言语。 朝衣喃喃说道:“我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如今却似有些明了了……师父的意思,大概是说我若是救他,便注定会跟他有一番纠缠,这是死结,……如今我……这样,岂不等同遇上了仇敌么……大哥,你说我、想的对是不对?……师父,是怕我出事……可……” 燕沉戟垂着头,一动不动,静静听得朝衣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而后就是细密沉稳的呼吸声渐渐起来,定神散发挥了功效。 朝衣睡得安稳,梦中又出现满山遍野盛开的花,天庐蝶谷之中,蝴蝶翩然飞舞,有蜜蜂在花树之中嗡嗡发声,那棵已生长百年两人合抱才能环过来的藤树,浓密的花枝垂下来,一串串的紫色花铃次序盛放,有的都已经垂落到地面,仿佛天然的帘幕,两个人影依偎在一起,难舍难分,依稀传出一声轻轻的笑,像是藤花摇动发声一般动听,而后那长身的少年微微翻身,便将人压在身下,一袭轻衣随着动作微微起伏,甜腻的低吟溢出,一瞬间连天地万物都不复存在。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些最美最美的光景一起过了,但他究竟是失约了。然而梦中的朝衣却不曾想到这些,只是微微地露出笑容来,似神智已经都留在那个藤花盛放蝴蝶翩飞的午后。 一梦便到了江南。 朝衣打了个哈欠,自马车中探头出来,一眼便看到燕沉戟正坐在车前,仍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朝衣正要问到了何处,却见前方马上,一人恰巧回过头来,极亮的眼睛扫了扫朝衣兀自带着慵懒之色的脸,笑道:“少国公真是好睡性,这一路上倒有大半时间是在睡梦中度过,不知可做了什么好梦么?” 朝衣伸手摸了摸有些惺忪的眼睛,打了个哈欠说道:“谁叫本国公是文官呢,手无缚鸡之力,比不得舒状元文武全才,龙马精神,真是后生可畏啊。” 那马上之人正是宰相大人极力推荐的舒临渊,此刻便笑道:“后生可畏?哈,说起来,少国公倒真个比臣大了六七岁,只不过看起来却是面嫩的很呐……真真叫人羡慕。”说着,嘴角便漾起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话音刚落,旁边车上有一人出来,双手插在袖子里,左右看了看,说道:“这话听着怎么有些奇怪……我说舒大人,我在皇都的时候可曾听闻一些有关大人的不好传闻呐,你就不能收敛些么?” 这人却正是东方冠卿,朝衣扭头,见他脸颊上一道印痕,好似方才也缩在里头睡觉,不由哑然失笑。 那边舒临渊却笑道:“什么传闻?侍郎大人不妨说一说,在背后里听来的消息,总比不过当面问事主的好,您说是不是呢?” 东方冠卿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说道:“我倒是有心一问,只怕状元爷不肯诚实作答。” 朝衣见两人好像不太对付,便回身进去,给自己倒了杯水,边喝着边笑眯眯地听热闹。 舒临渊说道:“侍郎大人不问,怎知我不会诚实作答?” 东方冠卿看了看天,不以为然地朗声说道:“我是听人曾说过,舒大人似乎有那断袖之癖哇。” 朝衣一口水噗地喷出来,弄得嗓子眼里也不舒服,连连咳嗽。 舒临渊笑看她一眼,说道:“瞧少国公这一口水喷的……”朝衣伸手抚向胸口,一边冲着舒临渊摇手:“本国公什么都没听到,你们继续,继续。”便想看舒临渊怎样反击。 东方冠卿冷冷觑了朝衣一眼,却问舒临渊:“状元爷何故顾左右而言他?” 舒临渊回过头来,说道:“我当侍郎大人想问什么呐,这个其实并没什么藏着掖着的,不瞒您说,下官我倒的确有这个嗜好。” 他竟坦然认了,这真真意外! 朝衣只觉得方才喝下去的一口水噎在胸口里,上不上下不下,有些难受,见东方冠卿饶有兴趣还想再问的模样,急忙挺身而出,说道:“两位大人,且停一停,说笑也要看个地方,好歹两位也是钦差,麻烦自重些身份才是。” 东方冠卿挑挑眉,终于不做声,舒临渊却长笑两声,倒也真个不搭腔了。 夜晚便在客栈里歇着,只因前方山路崎岖,夜路难行,虽然只走两个时辰便进了疫情发生的地界,为了谨慎起见,还是暂停此处,马车停下,朝衣便从车上跳下来,不料在车内坐了许久,腿脚有些不灵便,身子便歪了歪,正稳着身形,旁边有人探手过来,扶着朝衣的胳膊说道:“少国公要留神呀。” ------------ 15 第十五章 另眼看 朝衣怔了怔,抬头看去,却见这无声无息过来扶了自己一把的却正是舒临渊,此人生得不算出色,平平整整的容貌,第一眼看去极容易被忽略,然而细看看,却偏觉得极为耐看,是个让人看了第二眼还想再看的主儿。 朝衣一看他那双极亮的眼睛,不由地就想到方才东方冠卿路上说的那个有关状元爷的传闻,当下便咳嗽一声,将胳膊撤回,说道:“多谢。” 舒临渊倒也不纠缠,一笑松手,此刻东方冠卿便袖着手也过来了,见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舒临渊,说道:“状元爷这一手漂亮啊,只不过马屁像是拍到了马腿上,可惜可惜。” 舒临渊看向东方冠卿,说道:“侍郎大人对我倒是颇为关注,莫非……” 朝衣见两个又开始了,便不去理会,拉了燕沉戟便向内而去,这功夫随行的仆从们放马的放马,搬东西的搬东西,纷纷向着夜幕下的这客栈进去。舒临渊同东方冠卿见人走了,互相哼了声,也跟着缓缓入内。 一行人入内之后,客栈周遭的草丛簌簌抖动了一阵,隐隐地露出一双双森亮的眼睛窥视着此处。 前方燕沉戟已经同朝衣进了门,迈步入内的时候脚步顿了顿,朝衣察觉,问道:“大哥,怎地了?”燕沉戟将回头却又未曾回头,说道:“无事。”仍旧往前走去,朝衣只好跟上。 最后进门的舒临渊同东方冠卿两个也迈步进来,东方冠卿袖着手便随着朝衣而去,舒临渊看了一眼燕沉戟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望向背后沉沉暮色。 客栈院门之外的草丛飞快抖了一下,而后便归于沉寂。 舒临渊居然是个极爱说笑的人,起初听到此人名字的时候,还以为是个严肃深沉之人,果然是人不可“貌”像。 再加上他自曝的那个爱好,真让朝衣对舒状元“另眼相看”,不仅仅惊诧于他那种不同寻常的嗜好,更惊叹于他居然坦然承认的作风。 钦差一行进店时候天色已晚,店家准备了饭菜,连同三位钦差在内,众位随行都在厅内聚集起来,只因三个钦差里头有两个是爱说笑的,每每开口还没出声便先露出笑容,另一个虽然总有些挑三拣四,不过也不怎地严厉,因此上下倒也其乐融融。 晚饭之后,东方冠卿先去了房间,这边朝衣同燕沉戟也一并上楼,舒临渊喝了杯茶,将随从侍卫唤来叮嘱了一番,便也上楼而去。 且说朝衣同燕沉戟两人进了屋子,燕沉戟说道:“今晚我留在此。”他等闲不会主动开口说话,朝衣急忙问道:“大哥,是不是有什么不妥?”燕沉戟点点头,朝衣想了想,说道:“那,我去告知冠卿跟舒状元。”燕沉戟说道:“不必。”朝衣一怔,而后问道:“莫非他两个也知道了?”燕沉戟沉默片刻,说道:“提防些舒某。” 朝衣出外,便叫店家又搬了张床进来,小二的忙碌时候,正巧舒临渊身着便服出来,手中还捏了一把扇子,靠在栏杆边上往这边遥遥一望,笑的三分贱气纵横,道:“少国公莫非是一个人睡有些不自在?下官的房内空闲的很呐……” 朝衣望着他微微挑起的眼角,说道:“多谢,只不过本国公爷对断袖子的没什么好感。” 舒临渊哈哈而笑,丝毫不恼,反又说道:“原来少国公喜欢的是燕大侠那种么?”面上贱笑不改,眼底却多了点儿内容。 朝衣见他竟不知收敛,不由冷哼一声,说道:“失陪!”回身入屋内去了。 舒临渊挑了挑眉,摇着扇子也回了屋内。 到了晚间,子时已过,朝衣翻身而起,听到外头叮叮当当,似有刀剑交击发出声响。朝衣一惊之下,便想下地,旁边却有人低低说道:“勿动。” 朝衣听得是燕沉戟的声,急忙起来,说道:“大哥,真的有敌来犯?”燕沉戟嗯了声,说道:“不必担忧,继续睡罢。”朝衣啼笑皆非,说道:“外头也不知情形如何,我要出去一看。”燕沉戟说道:“有人已去。” 朝衣知道燕沉戟的意思,他只护着自己,别的绝不会管。然而她怎能坐的住,到底翻身下来,侧耳听了听,便到了窗户边儿上,将窗户打开来往外一看。 银色的月光之下,有个敏捷身形,正在楼下院落之中同人过招,一身白色单衣,手握长剑,纵横跳跃,周遭围着的五六个来犯者竟然奈何他不得,反而频频遇险。周遭随队护卫的士兵们也纷纷出动对敌,只是不知为何,竟有些动作迟缓。 朝衣自然认出被来犯者围在中央的那人正是舒临渊,见他剑法竟然很是高妙,一人对上几个敌手还有条不紊的,不由咋舌,正看的入神,却听得楼下舒临渊笑道:“少国公,袖手旁观可是不妙呀。” 朝衣见他在这种环境之中竟还能看到自己,心中更为惊讶,当下挑眉扬声说道:“人说舒状元文武全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杀鸡焉用牛刀,舒状元请不必客气。” 舒临渊笑道:“少国公,三人钦差,总不能只叫我一人出力。”说话间,旁边一个房间的窗户也被人推开,有人打了个哈欠,恼道:“吵死了!” 朝衣“噗”地笑了声,却见靠窗站着的正是东方冠卿,也穿着一袭单薄睡袍,头发散散地,双手依旧拢在袖内,正打了个哈欠,目光沉沉盯着楼下,怒道:“舒临渊,你是在演戏呢还是献舞?区区几个毛贼,你非要弄得人尽皆知不成?” 舒临渊一剑挥出,将一名来犯之人刺倒在地,回身瞪了东方冠卿一眼,说道:“下官扰了侍郎大人美梦了,真真对不住呀!” 说话间,有两名来犯之人见楼上有人出现,便张弓搭箭射了出去,舒临渊目光一动,手指一弹,将射向朝衣的那支箭用暗器击落,那边东方冠卿冷哼一声,一言不发,伸手将窗户拉上,不偏不倚,那只射向他的箭竟射中窗户,箭尾嗡嗡作响。 舒临渊哈哈大笑,东方冠卿将窗户上的箭用力拔下,向着舒临渊扔过去,骂道:“该死的断袖!”说罢,便将另一扇窗户也拉上,自此再无声息,怕是睡去了。 朝衣见他出手相助,便说道:“舒状元,有劳出手了,天命再谢。”沉沉夜色里舒临渊望她一眼,说道:“少国公安了。”就是这样一句话之间,却见他剑势忽然转急,若说先前是清风飘拂,细雨纷飞,此刻便是狂风骤雨,大江直下,凶猛凌厉异常,周遭围着的来犯者抵挡不及,一阵阵惨叫声起,朝衣拉起窗户的手一抖瞬间,原本围着舒临渊的几个人纷纷倒下。 朝衣心头惊了惊,这才明白燕沉戟说的“不必担忧……有人已去”是什么意思。 只不过,舒临渊本来就能够速战速决,然而偏生拖延着不动手,一直到将朝衣跟东方冠卿都惊扰起来才忽然把人尽数收拾了,还特特当着朝衣的面儿,他这却是什么意思? 次日东方冠卿的脸黑黑地,朝衣却把舒临渊大大地夸赞了一番,舒状元说道:“何足挂齿,少国公不必如此,倒是昨晚上那几个毛贼,我留了几个活口,少国公要不要审一审?” 朝衣说道:“舒状元必然是已经问过了,本国公就不用再多此一举了,嗯,不知他们有什么交代?” 舒临渊倒也不瞒,说道:“这帮毛贼据说是前头五爪山上的,专门在此伏击过往的客商,此地客栈的老板伙计也是他们的耳目,昨儿本是要在饭菜里动手脚的,亏得东方大人派人将下厨内盯得紧,后来又特意让人试了试菜。”说到这里,便看了东方冠卿一眼。 朝衣说道:“哇,原来如此!冠卿,你出息呀,啧啧看不出!” 东方冠卿也不理会,笼着袖子自出去了。 舒临渊又说道:“昨晚上这帮人便想以迷香将我们迷倒了好摆布,可惜遇错了人。” 朝衣点头说道:“多亏舒状元警醒。” 舒临渊说道:“嘿嘿,这还要相谢少国公身边的燕大侠,那毛贼本是要往少国公房内吹迷香的,却被燕大侠一刀毙命死在当场……下官我也是听到那毛贼倒地才惊觉了的……虽然如此,楼下却仍有些士兵中了道儿,幸好发觉的早。” 朝衣回头看一眼燕沉戟,才又回头来说道:“唔,那如今这帮贼人已经都扫除了么?” 舒临渊说道:“也不瞒少国公说,来犯的都已经绑下了,只是,据他们交代,他们也不过是先头踩盘子来的,后面五爪山上才是大头。” 朝衣啧啧说道:“那么我们要想从此过,还要会会五爪山上的老大们?” 舒临渊笑道:“看样子怕是如此的。” 两人正说着,旁边燕沉戟忽然沉声说道:“来了。”朝衣一愣,舒临渊也跟着愣了愣,而后皱眉凝神细听了会儿,忽地面色大变,不发一言急忙闪身往外而去。 朝衣想要跟着出外,燕沉戟伸手将她肩头一握,朝衣便站定了不动,虽不知如何,但目光转动瞬间,却见先前放在桌上的一杯茶缓缓地颠了起来,杯中涟漪急急荡漾,渐渐便听得耳畔似万马奔腾急速而至,耳畔也传来“嗖嗖”声响,夹杂着舒临渊的叫声:“众人都速速退回客栈内!” ------------ 16 第十六章 半路劫 朝衣想到东方冠卿人还在外头,忧虑他的安危,刚要向前去看,人却被燕沉戟一把抓住,极快的向着旁边一拉。朝衣身不由己撞在他的身上,正有些头晕,这功夫,一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冷箭“嗖”地一声便擦着朝衣的肩膀掠过去,直直射入身后的柱子里头。 朝衣大惊,一时惊魂未定,却听得燕沉戟说道:“站在我身后。”朝衣来不及多想,一咬牙后退一步,此刻又有几支箭射过来,燕沉戟站着不动,手上的巨刀向前一挡,只听得叮当有声,冷箭射在上头,纷纷跌落地上。 却正在此时,门口处舒临渊同东方冠卿两个一前一后跳了进来,而后是一大堆随从侍卫,惊慌失措连滚带爬退了进来,叫喊连连,有一人腿脚不利落躲闪不及,顿时被一箭射中,捂着胸口倒地身亡,又有那些受伤的,一时哭爹喊娘。 众人急忙将客栈的门掩上,耳畔听得“嗖嗖”箭声不断,而后是“朵朵”声响,怕是那些箭头射在门板上,偏偏这门板不厚实,有些力道大的箭头居然射穿了,在门后露出尖锐箭簇来。 舒临渊临危不乱,叫道:“东方大人无恙么?”东方冠卿骂道:“你爷爷死不了!用不着你这断袖子担心!”一边说一边却从袖子上将一支箭扯下来,愤愤地望着地上一扔。 舒临渊见他无事,就回头来看朝衣,却见朝衣被燕沉戟护在身后。 朝衣正探头看,见舒临渊回头看她,便伸出手来冲着他打了个招呼,舒临渊看看她又看看燕沉戟,想说什么却又没说,面上似笑非笑地,只又转过身去。 渐渐地外头箭声停了,有人骂道:“怎么朝廷的钦差尽是些缩头乌龟,难不成那无能的小皇帝派了三只乌龟下江南么?” 东方冠卿不甘示弱,大声骂道:“这帮贱人,仗着人多居然这般目无法纪!” 朝衣说道:“勿要动怒,乌龟是最长命不过的了。” 舒临渊笑道:“少国公说的对,只不过,长命的,不一定快活呀。” 朝衣一怔,总觉得他这句话似有些意思在内,一时不语。 这边东方冠卿啐了一口,说道:“快少说废话,现在该如何是好,这帮人等不了多久,怕是要冲进来的。” 舒临渊从腰间将那柄长剑抽出来,说道:“大不了就群殴罢了,谁怕谁。” 朝衣说道:“后门可用么?” 东方冠卿斜眼看她:“你就只想着逃?他们骑马而来,你又能跑多远?”朝衣摸摸鼻子,说道:“我是说从后门出击,偷偷过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说话间,却听得身后马蹄声嘚嘚,显然是贼人包抄了。 舒临渊便笑道:“这计策被人抢先了,少国公再想个法子。” 朝衣皱眉,说道:“那不如用人质……昨日捉拿的那些个人,不是还有活口么?另外客栈这边的老板跟伙计……可以用来挡一阵儿。” 舒临渊挑了挑眉,朝衣吓一跳:“你不会已经将他们灭口了罢?” 舒临渊笑道:“差一步。”当下便叫了侍卫来,果真就把昨晚上来犯的几个山贼并客栈老板伙计共十三人带到。 此刻外头山贼叫骂道:“里头的缩头乌龟,再不出来,爷们就要冲进去了!你们好生地投降了,还可留得性命。” 东方冠卿望着舒临渊,装模作样说道:“舒状元,请了。”内心幸灾乐祸。 舒临渊苦笑说道:“为何这等事总要我来做。”虽然这般说,仍旧吩咐道:“开门。” 侍卫们战战兢兢将门打开,舒临渊说道:“推两个山贼出来。”当下出来两个侍卫,一人押着一名山贼出外,舒临渊也横剑而出。 外头山贼沉寂无声,舒临渊将人推出去,大声说道:“尔等看好了,勿要轻举妄动,我们是朝廷钦差,你们若是敢乱来,朝廷派了人下来,将你们山寨踏做平地,人人都是死罪,这几个是你们山上之人,倘若你们退回山上,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的话,这几人便好好地送还你们,倘若……” 话未说完,只听得有人沉声喝道:“射!” 耳听得哇哇两声惨叫,却是两个人质中了箭。 紧接着舒临渊同两个侍卫急急地跳回来,旁边的侍卫便又把门关上,身后传来山贼的大笑声:“什么狗屁钦差,朝廷现在忙于江南之事,哪里分神管得了我们?就算杀了你们几个毛钦差又如何?死到临头居然还敢跟老子耀武扬威。” 东方冠卿望着舒临渊,假惺惺问道:“舒状元无恙么?” 舒临渊破口大骂道:“这几个狗贼,真是欺人太甚,两国相争还不斩来使呢,这样抽冷子放箭,不是豪杰所为,若不是本状元爷身手矫健,怕是要成了一个‘出师未捷身先死’,只没想到这帮人恁般冷血,连自己人都杀,他妈的,大不了……本状元爷跟他们拼了!” 他向来都是文质彬彬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如今居然大爆粗口,把东方冠卿都看的目瞪口呆,一时也无语。 朝衣转过身,伸脚戳了戳那面如土色的掌柜,说道:“喂,你看,你们当家的把你们自己人都杀了,他素来这般冷血么?” 那掌柜的战战兢兢说道:“求……求大人饶命……”朝衣说道:“我看你们这老大的,眼中没你们这些人,大概就只把你们当作失败的废物,故而才会下狠手的,就算我们饶了你又如何?恐怕此刻打开门放你出去,迎接你的也只是一支冷箭。” 那掌柜的思来想去,脸上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低低抽噎,说道:“其实小人本来是此地良民,被他们所迫才迫不得已同他们串通起来的……求大人,求大人想想法子,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除了燕沉戟之外,众人面色甚囧,朝衣咳嗽两声,说道:“你且莫哭,休要看他们人多,我们也不差,实话同你说,因为来此之前我们已经查到这地方的山贼猖獗,然而这些家伙等闲不会下山来,那山寨又易守难攻,因此我们才跟季州的守备大人定下计策,让我们以身试险作为诱饵,其实身后季州的守备带着人马候着呢,就等把他们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掌柜的跟一干山贼人都听得如痴如醉,旁边的东方冠卿跟舒临渊两人却面露惊讶之色,两个互相对视一眼,舒临渊便说道:“少国公你同他们废话什么?等会儿守备带兵来到,尽数擒下!” 一干贼人顿时纷纷磕头求饶。朝衣一摆手,说道:“诸位不要着急,本国公最是慈悲为怀的,诸位若是能戴罪立功的话,守备那边自然可以通融。” 掌柜的便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朝衣说道:“你过来……看仔细,你们山寨的人可都在这里了么?” 掌柜的趴到窗户边儿上往外张望了一番,说道:“唔,几个大头目真个儿都在了……咦,还有好些不认得的。” 朝衣问道:“哪个不认得?” 那掌柜的伸出手来,指指点点指过去,朝衣一一认了,又叫带了昨夜来犯的一个山贼过来认人,那山贼不敢扯谎,便也认了一遍,朝衣心头记录无误。 此刻外头那山贼头目就叫道:“兄弟们,这帮缩头乌龟不出来,准备火把,把这鸟客栈烧个精光,来个火烧乌龟,岂不好玩儿?” 舒临渊说道:“少国公,现在如何?” 朝衣淡然说道:“不必惊慌,我们自有援军,让他们插翅难飞。” 舒临渊面露苦色:“少国公。” 朝衣老神在在地,东方冠卿却不声不响地把官服袖子卷了起来,从地上又捡了一把刀,一脸冷峻待命。 此刻外头那山贼头目便叫道:“备好了未曾?” 朝衣自袖子里摸出一把扇子来,说道:“跳梁小丑,真是受够了!”说罢,脚下施施然走到门口,将那门用力一拉,门外的光射进来,她居然停也不停,就这般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舒临渊跟东方冠卿都以为她不过是到门口查探敌情,却没有想到朝衣手起就把门拉开来径直出去。两人反应过来之后,顿时毫不迟疑一左一右抢了出去,但是在此之前,燕沉戟却早跟着走了出去,如影随形一般。 三个钦差出了外头,其他侍卫们自然也不能再躲,纷纷地便也涌了出来。 朝衣摇着扇子,缓步向前,似没有看到周遭虎视眈眈的山贼们,云淡风轻地仿佛闲庭信步,那外头的山贼本正在准备火把,忽然见门户大开,有一员清秀少年模样的走出来,顿时都惊住,一个个鸦雀无声,都看着前头的朝衣。 朝衣笑微微地,一步向前,跟山贼之间的距离不出十步,寂静里,只听得“嘶”地一声,那山贼头目的坐骑居然长鸣一声,向后退了一步,在原地踏步,躁动不安起来。 ------------ 17 第十七章 谈笑间 舒临渊哪会不知道,什么守备来援的狗屁话,尽是假的。那人不过是在唱空城计而已,只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有这么胆大,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开门出外,她到底想做什么? 出了客栈,舒临渊便想随着朝衣向前,却被东方冠卿伸手挡住。舒临渊皱了皱眉,到底也停了脚,两人在朝衣身后五六步远站定了不动。 那山贼头领拼命喝止才叫胯-下坐骑停了躁动,他心头也甚是惊异,这匹马随他已经五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今日居然大为反常。头领望着面前朝衣,目光又在她身后仍旧半垂着头的燕沉戟身上扫过,才喝道:“你就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居然如此大胆,你休要再动一步,老子有言在先,你敢再动上一动,让你立死当场!” 朝衣不慌不忙地展开扇子,双眼轻描淡写望着这人,等他说罢才也说道:“好大的胆子,敢这么跟本少国公说话。你好端端地在你的五爪山上过你的日子去,我们自把这里过去,井水不犯河水的,大家都和乐,谁知你贪心不足,居然敢带人下山来犯……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首领听她说的嚣张,不由大怒,喝道:“小东西,癞□□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如今我的人马五百,你们只有区区百人,难道还能负隅顽抗,地狱无门的怕是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兔崽子!你如今还敢跟我胡吹大气,岂不可笑!” 朝衣轻摇白扇:“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不服谁,到底是手底下见真章的才好……嗯,那谁……你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她这边说着,眼睛便瞅向旁边马上一员山贼。 那山贼一惊,顿时瞪向朝衣,山贼头领也是惊了一跳,随着朝衣目光看向旁边那人,不由喝道:“莫非你居然是细作?故意来……”说说一半,那人咳嗽几声,说道:“大王,你莫要中了对方的挑拨离间之计。” 朝衣哈哈大笑,望着那人说道:“好事有趣,季州的官儿什么时候竟然又当起山贼来了?莫非这个职业更有前途么?” 那人拉着马缰绳,忍不住后退一步。片刻才说道:“你说什么!” 朝衣笑道:“唔,我其实也没说什么,只不过,你若是喜欢当山贼,也无可厚非,人人都有选择自己兴趣的权力,嗯……大不了以后枭首示众的时候,就给你添上牌子,原本朝廷命官,奈何做贼。” 那人面色变了又变,不理会朝衣,看向那山贼头领说道:“事不宜迟,速速动手。” 山贼统领此刻也惊疑不定,听了这话,也便想要动手,却不料朝衣淡淡说道:“迟了。” 山贼统领说道:“臭小子,你故弄玄虚的做什么?” 朝衣哈哈笑道:“故弄玄虚与否,尔等很快知晓……本少国公从来不扯谎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若有人不信,他可要遭殃啦。” 统领旁边那人使了个眼神,那统领便喝道:“好,我就先把你这臭小子立毙当场,看你还能不能夸夸其谈!”说着,手一挥,旁边两个匪首越众而出,一人用刀,一人拿枪,向着朝衣扑过去。 朝衣噗嗤一笑,说道:“我最怕的可不就是这个么?我怕啊……怕你们早早殒命!”说着,冷冷一笑,人却站着不动,眼见那两人骑马奔腾到跟前,身后舒临渊几乎都按捺不住,却见朝衣身后有人影轻轻一闪,踏步上前。 当此人迈步之时,就仿佛风云也从他脚下动了一般,满头散乱的长发忽地轻扬起来,燕沉戟仍旧半垂着头,一副世事不关于心之态,手中长刀向后一荡,地上的黄土向后嘶地一声,裂开一道深痕。 朝衣说道:“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如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间一场醉。”手中白扇摇动,这人却缓缓地叹一口气,将扇子半遮了脸。 而随着朝衣这句诗号念起,只听得两声闷哼,而后是噗通噗通连声闷响,仿佛重物落地。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几百双眼睛看的清楚明白,两个匪首奋勇向前,燕沉戟手中巨刀向着旁边一挥,而后……没有人看得清他究竟是怎样动作,一刹那仿佛那巨型的黑色的看不出本色的长刀遮住了漫天日头,每个人的眼前都黑了一黑,而后,就是遮天蔽日让人心悸胆颤的红色,铺天盖地落下。 当朝衣念到那个不胜人间一场醉的时候,那两个本来气势汹汹的匪首在马上各自身子一僵,当那“醉”字念完的时候,咕噜噜的头颅落地,两腔子的鲜血喷涌而出! 燕沉戟手中的长刀斜斜地自空中缓缓地向下划去,一直到斜斜地指着地面,没有人看的清他到底是怎样所为,但是乌黑的刀尖儿上,那一滴缓缓滴落的血,却无比的清晰! 没有人再敢妄动,所有人仿佛是被雷电惊怕了的孩子,呆住原地。 朝衣靠在燕沉戟身后,叹道:“我早便说过了啊,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怎地无人肯听我的话呢?” 燕沉戟却仍旧不动。 群贼震慑,那山贼头领却非等闲,顿了一会儿喝道:“好个混账,居然敢伤损我的兄弟!今日必不能放你!”朝衣靠在燕沉戟背上,同样儿也背对着他,悠闲说道:“如今你才知道这两个是你兄弟了,那先前被推出来时候,你们杀了的那两个,莫非不是你的兄弟?你何必厚此薄彼,那你说你身后的众人,哪个是你的兄弟哪个又是等闲,唉,当山贼也是要有道义的,不然的话,怎能服众?” 山贼头领见她居然如此三言两语,摆明又是离间,不由更是愤怒,正要下令群攻,却听得朝衣身后有人说道:“你们若是觉得自己能够赢过昔日北燕的战神大将,那么就尽管放马过来罢!” 这一声说罢,群贼顿时轰然发声,纷纷议论不休,山贼统领身子一颤,看了看燕沉戟低眉横刀的模样,又看向那方才发声的舒临渊,说道:“你……说什么!谁是北燕的战神!” 舒临渊冷笑,说道:“亏你还是五爪山的老大,怎能连这眼力都没有?难道你看不出,此刻在你跟前的便是北燕昔日的战神燕无戟么?非要等人头落地尔等才醒悟?” 有人鼓噪,有人质疑,却又有更多的人胆怯心退。北燕燕无戟的事迹,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当初燕无戟丽水关大战南楚大军,独他一人便斩杀南楚士兵上百,南楚之人如今提起燕无戟大名,小人夜哭立止,南楚之人对燕无戟此人,又恨又是敬,恨他杀了南楚恁般多的士兵,以一人之力就挡住南楚大军进犯北燕,但南楚之人最敬重的就是强者,崇敬燕无戟乃是不世的英豪,因此虽然是仇敌,却也不敢亵渎分毫,反而敬重有加。 中州的子民,自然也非无知之辈,燕无戟的事迹,家喻户晓,如今听闻面前所站的此人居然正是传闻之中的北燕战神,哪个还能镇定,个个战栗。 那山贼旁边一人便说道:“老大……看样子,此人不好惹,管他,是不是真的北燕燕无戟,不如我们……暂时退避,不要惹他锋芒。”方才那一招,没人看得清燕无戟是怎样出招,但是那乌沉沉的刀芒闪烁之时,遮天蔽日让人窒息的修罗煞气,却是人人感知,如果此人当真是北燕战神燕无戟,那真是恨不得爹娘生多两条腿好跑的快一些,又哪里敢当面同他对敌? 山贼老大也很是犹豫不决,他旁边方才被朝衣喝止的那人却低声撺掇:“大王,机会难得呀……再说,燕无戟不是早被北燕皇帝处死了么……这个、定然是假!”山贼老大听了这个,咬牙握住了手中长刀,刚要犹豫,却见燕沉戟身后的朝衣打了个哈欠,总算慢慢起身,说道:“真是等的都要睡着,终于来了。” 群贼不明所以,山贼老大刚要喝问她到底如何,却忽然一怔,耳朵动了动,转头看向远处,却见在大路之上,尘土飞扬,马蹄声得得,如同雷声震耳,山贼老大凝眸细看那大旗招展的旗帜,震惊之下不由地大怒,将旁边那进言之人一把揪住,低声喝道:“这是怎么回事,那来的怎么会是季州守备,莫非你们……是故意里应外合……来赚老子的?”面色狰狞,仿佛地狱恶鬼。 那人吓得胆战心惊,原先的诡异多端也荡然无存,急忙说道:“稍安勿躁,此事我原本也不知,或许……或许……是守备大人准备孤注一掷,想跟这钦差的翻脸……” 这山贼眉头一挑,缓缓将他松开,却又听得朝衣说道:“做的好做的好,如今把这山贼赚住令他不能逃走,回来后必定给同僚你加官进爵呀。”说着,就含情脉脉地看着那面如土色之人。 山贼统领狐疑不定,看看朝衣,又看看身后尘土飞扬之处,旁边五爪山上贼人说道:“大王,这可如何是好?倘若来者是敌非友,我们岂不是腹背受敌?大王,还是不用理会这些,休要中了他们的奸计。” 这边上战战兢兢地。朝衣身后舒临渊同东方冠卿两个面面相觑,却是谁也不知道这季州守备怎么会突然出兵,又怎么会来到此处,到底是敌是友……先前他们经过季州之时,也见过那里的林守备,那人生性懦弱,胆小怕事,又是个最狡诈不过的人,虽然知道前头五爪山上有匪徒,却坚决不肯出兵护助他们,只说自己要先“竭尽全力”守住季州,花言巧语的想推脱责任。 舒临渊同东方冠卿知道,以那林守备的心性,就算今日他们这群朝廷钦差死在此处,顶多手背大人也上一道“意外身故”的折子,眉头也不会为他们皱上一下。 但如今却是怎样? 舒临渊想到朝衣那口口声声的“守备大人会来支援”,不由地深思般看向朝衣,却见那人笑的浅浅的,仿佛春日即将融了的那一抹冬雪,脆弱单薄的很,阳光下看来,却又如此清晰,直指人心的那种笑容,似一眼看去,便终生难忘。 舒临渊手上一抖,急忙转开目光。旁边东方冠卿见他似有反常,不由地转过头来相看,舒临渊只觉未察,死死盯着别处。 朝衣笑哈哈起来,伸手拍了拍燕沉戟的肩膀,说道:“大哥,辛苦你了,接下来,就让小林子他们来罢。” 燕沉戟淡淡一声“嗯”,将那斜指地面的大刀轻轻一挥,乌沉沉的刀面在空中荡了了令人心悸魂飞的淡弧,便横在了身后。 前方,群贼心慌不已,这功夫,那远处的尘土飞扬里头,数十面旗帜招展,当先一员将官飞马而至。 本来在山贼旁边的那人见状不由惊道:“这……怎会如此?” 舒临渊同东方冠卿放眼看去,却见那飞马而来的队伍当中,遥遥当前的一人,浓眉大眼,杀气腾腾,下颌一副大胡子,威风凛凛,气势十足,乃是一员将官风采,哪里是那病恹恹尖嘴猴腮似的林守备? 山贼统领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山贼旁边那人也乱了阵脚,想了想说道:“不可能……怎么会是林副将带兵?我……我去问一问!” 这功夫,那林副将已经带兵到钱,同山贼的队伍相隔一段,林副将手臂断然一挥,身后的骑兵们跟着停住步子,再往后步兵们也停了下来。林副将上前,看也不看那山贼以及他旁边众人,反而冲着客栈这边儿扬声叫道:“好教钦差大人得知,末将救援来迟,还请钦差大人恕罪!” 朝衣哈哈轻笑:“不怪不怪,来了就好。” 身后舒临渊心中长叹一声: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当初以为她说守备来援,不过是空城计故作镇定而已,谁又想到,真真的有守备的兵马来援?然而……这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望着场中那一抹纤细身影,舒临渊不由地有些精神恍惚之感:少国公……少国公,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 18 第十八章 网中谁 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办多了,林副将带兵千余,人数上已大占优势,钦差这边的人马再辅助夹击,甚至都不用燕沉戟动手,朝衣拉着他远远地回到客栈里头去。 东方冠卿见状,也自然而然跟了进去,舒临渊带兵战了片刻,见那林副将身手非凡,领的兵也极为得力,匪众们寡不敌众,胜负已分。 舒临渊便将长剑一摆,跟着退出战圈,回到客栈,却见东方冠卿跟朝衣两个坐在桌边,正气定神闲地在喝茶,舒临渊将东方冠卿手中举起的杯子夺过喝了口,无视东方冠卿吃惊厌恶的目光,便看着朝衣问道:“少国公,这究竟怎么回事,季州的守备,什么时候变成林副将了?” 朝衣笑道:“就在林守备的人跟五爪山上的匪人勾结起来之时,季州守备之位便已经换了。” 舒临渊挑眉:“少国公怎么会神机妙算,事先算到林守备之人会跟匪贼勾结呢?” 朝衣笑吟吟说道:“季州是个穷地方,那林守备却富得流油,这五爪山上的匪贼在此地祸害良久,过往客商遇害者良多,却始终不曾真动他们分毫,说没人护着都难,前日我们说要他护送,看他那畏畏缩缩唯恐躲闪不及的模样,三岁小儿也知道不妥。” 舒临渊说道:“然而他不管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唆使贼人要我们的命?”朝衣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我还想问问两位呢。” 舒临渊一怔,同东方冠卿两个面面相觑,各自心头一动。 朝衣手中扇子摇了两下,又说道:“陈位就列,不能者止,林守备有他的张良计,本少国公也有我的过桥梯,这种尸位素餐的东西我看不顺眼很久了。” 门外哎吆一声,有人跌了进来,却是个死了的匪徒,舒临渊身边的侍卫将人一脚踹出去,朝衣扫了一眼外面:“林副将做事很是干脆利落,有大将之风,却能在林守备这人手下忍气吞声这么久,真是人才。” 片刻外头偃旗息鼓,门开处,林副将手按刀柄进来,身上各处沾染血迹,却仍然一派虎气凛然,向前来行了个礼,说道:“大人,五爪山的匪众已经被尽数擒住,请大人发落,另外,先前末将救援来迟,让大人受惊了,末将请罪!” 朝衣哈哈笑着,站起身来:“林副将不必谦虚,你今日立下大功,本少国公很是满意,嗯……”手在袖子中摸了一摸,将那面“如君亲临”摸出来,在众人跟前晃了一晃,说道:“林镇接旨。” 淡淡一声,面前的林副将蓦地跪倒在地,捧拳说道:“下官在!” 朝衣说道:“本少国公傅轻羽奉皇帝命,代天巡狩,此行途中,若有不轨的官员,可行罢免替代之职,季州守备林其名勾结五爪山匪徒,欺压百姓,谋害钦差,罪恶滔天,本少国公同两位钦差见证无误。季州林守将果敢仁毅,正直忠勇,今日便继任守备一位,将林其名的罪名一一整理清楚,送往皇都呈送陛下。” 林副将肩头一沉,沉声说道:“下官接旨!” 朝衣将金牌收起来,微微一笑,说道:“林副将,唔,以后就改称林守备了,日后这季州便交付你了。” 林副将单膝跪地仍不起身,朗声说道:“末将多谢少国公!” 朝衣扇子合起,在他肩头轻轻一敲,沉声说:“不用谢我,林守备,你是个人才,这些年来又不肯跟林其名众人同流合污,被他们合谋打压,也不知吃了多少委屈,你伺机便上书朝廷,这番江南疫情变故能上达天听,也有你在其中尽一份力……你道是你多年心酸劳苦无人知晓,却不知苍天有眼,陛下年纪虽小,眼睛却看得分明。” 林镇身子微微发抖,铁血汉子也有些鼻酸,低头说道:“臣……多谢皇帝陛下、圣明……” 朝衣点头说道:“嗯,明珠纵然蒙尘也难掩其光,今日这番扬眉吐气,乃是你应得的,我也颇为欣赏你的为人,故而多提醒你一举,本少国公方才说过,陈位就列,不能者止,在其位不谋其政者,自然是有能者取而代之,如今你是实至名归,此后也要尽心竭力,为国效忠,不然的话……自然也另有能人取而代之。”林镇点头称是。 再度上路之时,舒临渊沉默许多,连东方冠卿也没再多话,唯有朝衣卧在马车里睡得世事不知。 终于到了阐县,遥遥地见前头有人出迎,舒临渊打马回来,隔着车门告知朝衣,朝衣只低低说一声知道了,舒临渊无法。 先头户部派来的两位大人,一个姓卢,一个姓廖,此刻却只有卢大人出面,偕同阐县以及临近州县的几位官员出外迎接 那边东方冠卿下车,同舒临渊两人前往见过众人,车中朝衣却始终未曾露面,还是东方冠卿过去,隔着帘子唤了一声,里头模模糊糊说:“自管进内就是,本国公有些身子不适,就暂不同众位大人见面了。” 东方冠卿无法,转身要走,迈步之间忽地察觉不对,向着马车旁边看了几眼,终于忍不住重新回过身去,轻轻将车帘子打开看了一眼,顿时变了脸色。 里头的哪里是朝衣,乃是个随行的小随从,此刻面如土色望着东方冠卿,东方冠卿皱眉,低声问道:“国公呢?”小随从说道:“国公爷说他有事先走,让大家先进城……” 东方冠卿恨得牙痒痒,终于将帘子放下,恨恨地回身。怪不得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原来一路跟随在车边儿上的燕沉戟不见了,他反应过来之后才想或许车内的人不是朝衣,一探之下,果然如此! 舒临渊见东方冠卿面色微变,回来时候却又恢复了先前似笑非笑的模样来,舒临渊目光扫了一眼国公爷车驾旁边那空荡荡的所在,他也不笨,心头早就雪亮,嘴角一挑,便同东方冠卿两个,跟那些官员周旋了一通。 这帮官儿忙忙地来到,有一大半的人却是冲着那传闻里头失踪了若干年的少国公傅轻羽来的,没想到一直到车驾进了给钦差准备的别院,还没见到少国公爷的面儿。 有人不免私下大发脾气,暂不必提。 一直到了晚间朝衣才回转来,东方冠卿同舒临渊两个在厅上等候多时,一个看书,一个在窗口观景,此刻夜幕降临,周遭都灰蒙蒙地,阐县并非是疫情发作的中心之处,因此倒还好些,人民不至于十分慌乱,只不过有些其他州县的灾民涌进来……未免也带来一片的愁云惨雾,虽然是春日,却隐隐地给人一种压抑的死气沉沉之感。 舒临渊正怔怔地望着那似笼着一层阴影的天际看,就见到院门口有一道人影飘然而入,不知为何,当看见此人出现的时候,原本仿佛如身临坟地一般心情,忽地有些不同。 舒临渊目光一亮,望着那人极快地向着厅上这边走来,而她身后一步之遥,不出所料是燕沉戟的魁伟身影。 舒临渊看看前头的朝衣,又看看后面的燕沉戟,放在窗台上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经握成拳,微微发抖。 而就在这隐蔽所有的夜色之中,那边儿上行走的朝衣似乎若有所思,不曾留心周遭一切,然而她身后的燕沉戟却缓缓地抬起头来,暗夜里,那一双等闲不会抬起看人的眸子,有意无意地向着窗边上看过来。 舒临渊身子一震。 朝衣坐定了之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把东方冠卿跟舒临渊吓了一跳。 将手中的茶放下,这人云淡风轻地说道:“廖大人死了。” 东方冠卿手中的手“啪”地一下落了地:“你说什么?是我们户部的那位廖大人?” 朝衣点头:“今天你们可曾见过他?” 舒临渊剑眉一挑:“卢大人说他病着,不能见客。” 朝衣笑:“就说他染病死了又怎样?说他病着,这不是摆明着心虚的么?” 东方冠卿霍然起身:“怎会如此?让我再去问上一问……你从哪里得知,消息可真?” 朝衣说道:“尸体都见过了,你说是不是真?” 东方冠卿几乎要喷出一口血来:“你说什么!你……你到底去了哪里?” 朝衣说道:“我不做无准备之战,早听闻两个钦差之间不合,廖大人身故的消息,两日之前我就听闻,虽然有□□分准,到底不如亲眼一看,因此今日刚到之时我就去了。” 舒临渊说道:“你要留神,此处是他们的地盘,若是惹怒了他们,小心有人对你不利。”朝衣笑道:“这个我最是不担心的,我大哥护着我,谁也动不了我。”她说这话时候,满脸得意,眼中光芒闪烁。 舒临渊略皱了皱眉,忍不住又看了燕沉戟一眼,却见他仍低着头站在朝衣身后,宛如石像一般。舒临渊说道:“廖大人如何死的?莫非有什么蹊跷,不然的话,为何他们不敢说出实情?” 东方冠卿极恼:“怎么说也算是朝廷命官,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朝衣不语,看了会儿东方冠卿,又看看舒临渊,见两人都沉默,才说道:“我有件事,一直想要问两位大人。” 舒临渊同东方冠卿两人问道:“何事?” 朝衣说道:“先前季州的林其名虽然贪婪无度,但他并非是个胆大妄为之人,胆敢指使手下之人同五爪山贼人勾结,欲对我们不利……我觉得,此事并不这么简单,说穿了的话,就是身后有人指使。” 舒临渊一笑:“少国公的意思是朝内大概有人通风下来,要林守备将我们除掉?” 东方冠卿冷笑:“舒状元,先不必把自己撇清开去,虽然或许存在这样一股势力,但到底是哪一方的人,还不一定。” 舒临渊说道:“陛下再派钦差前来,摆明是对户部的不信任,若是我们顺利到达此处查出不妥,户部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坐不住了也是有的。” 东方冠卿说道:“也保不准是有人从中挑拨离间,好渔翁得利。” 朝衣听到此处,便说道:“好罢,现在我们是无从得知究竟是谁授意林其名的,而且照我看来,无论授意的是哪一方,你们两位都不是知情人,只怕……是弃子更妥当些,试想若是在客栈里那些贼人下手,我们三人自然是有难同当,难道他们还会留下一个活口不成?” 东方冠卿同舒临渊心头皆凛然,自从离开那客栈之后,他们两个心中其实也猜想过这个问题,只不能出口而已,毕竟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 朝衣说完,东方同舒临渊都不能做声。朝衣说道:“如今我们三个便是放出去的风筝,如果说不好听的,是弃子也一样,若是我们三个再一窝里头厮杀,那么只能给周围这些人吃的骨头不剩,要想活命,就得先把这些居心叵测的东西铲除,然后回朝,要报仇要查明真相,都行。” 两人垂眸,舒临渊说道:“少国公这样说,莫非是有法子了?” 东方冠卿也说道:“你说就是了!” 朝衣冷冷一笑,说道:“其实我也没什么法子,只不过就想着要兵贵神速出其不备,外加一个擒贼先擒王罢了。” 此夜,钦差卢大人,阐县跟周边州县的各位大人设宴宴请三位钦差赴宴。朝衣同东方冠卿,舒临渊三人欣然而往,朝衣笑语晏晏地向在座众人致歉,只说自己先前病的昏沉一时失礼,舒临渊更是妙语连珠,和气十足,一瞬间宴席之上其乐融融,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朝衣向前敬卢大人酒,说道:“先前卢大人前来,陛下本是极为放心的……只不过最近有些不好的风儿传回去,让陛下心烦,因此只叫我们来走一趟罢了,难道当真要查出什么来不成?嗯……大家好吃好喝,好聚好散,众位大人说是不是啊?” 众人纷纷答应,舒临渊也起了身,手中握着酒杯相敬阐县的县官大人,东方冠卿咳嗽一声,说道:“既然如此,那本官也只好入乡随俗了。” 那边朝衣哈哈一笑,说道:“今夕何夕,我等能在此处尽欢,只不知道外头那些灾民遍地,谁人理会……” 说到此处,手中杯子一滑落地,“啪”地一声跌个粉碎。卢大人正疑惑她这句话,听得响声一低头瞬间,身后不知何物,冰寒刺骨,正不知所以,却听得朝衣说道:“大人最好休动一下,若是敢的话,就好去地下作陪廖大人了。” ------------ 19 第十九章 一味药 阐县这些官儿做梦也未曾想到,三个钦差居然敢在到来的第一天就忽然发难!他们本同钦差们周旋一阵,试探深浅,要杀要笼络,再做定夺,何况里头还有一位是户部的人,能商榷的余地自然极大,谁知这几位钦差性子恁般急的。 当夜无眠。舒临渊同东方冠卿两个虽然困倦欲死,但仍打点精神连夜审讯一干人犯。身后有个人撑腰,又起着监工作用,谁也不能偷懒或者私卖人情。 两人忙了一宿,这才知道为何少国公在来的路上一直都在睡,感情人家是在养精蓄锐呐! 钦差卢大人谋害同僚,私吞赈灾银两,贿赂官员,结党营私,欺上瞒下,种种罪名数不胜数……查明无误之后,大叫着饶命,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地被推了出去,在刑场上吃了一刀。 卢大人外加疫情最重地区官员的头,在第二日被高悬在阐县城门口处,旁边的安民告示将两人的罪状一一写明,有那认字之人当场朗声读出来,来来往往的百姓们听得如痴如醉,拍手称快。 昨夜晚一审,江南地的主要官员们十去□□,押在堂下,等候发落,剩下没几个身家清白的,便战栗旁边,隐然警竦。 黑夜已去,日头东升,三位钦差便又接着升起堂来,又叫衙差们出外公告,敲着锣大声说朝廷派来的钦差要公审官儿们,有愿意去旁听的,任由自便,顿时之间,阐县众多民众便都涌入了阐县县衙大堂,挤在门外,将个门口挤的水泄不通。 朝衣在上,旁边两侧,一为舒临渊一为东方冠卿,三位钦差端然坐定了。朝衣将堂下押着的诸多官员,有罪的一一点名,该打的当场拉下去打,该斥责的便骂上一顿,最后剩下两个还不错的便一一安抚,门口百姓们大开眼界,看的目眩神迷,——这也算是开天辟地第一遭见到官员被打被骂,素日里趾高气扬压在头顶上的这些个蛀虫忽然颓然倒下,跪在跟前,真是奇景,可见是善恶到头终有报,百姓们群情激奋,喜不自禁。 朝衣一一发落之后,便又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忧,不为陛下尽心竭力安置百姓的官员,留之无用,今日我们三人在此,将荼毒百姓的无用钦差砍头示众,就是为了警戒众人,在此危难时刻,必须要打起精神来为民尽心为国效力,若是不思进取反而趁机压榨民脂民膏的,那城门口的两个死人头便是榜样!——我们三人同样也是如此,若是我们这一趟而来不能解决当下灾情,皇帝陛下必然会再派贤能来,到时候挂在城门口的人头便有可能是我们三人的……或者在场众位。” 先前躁动的百姓们也一一安分下来,有人便慢慢跪下去,叫道:“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啊!”一开始是三两人,而后是四五人,继而乌压压所有看热闹的众人都跪倒下去,思及往日被狗官压迫之下的艰难度日,有人便痛哭失声。 朝衣起了身来,踱步到了大堂门口,说道:“大家放心,皇帝陛下爱民如子,如今我们奉命而来,大家伙儿同心协力,度过这一关去,以后好日子等着众位,也请众位回转之后,向周遭之人说明我们的来意,传达陛下的体恤,稍安勿躁,给我们些缓和时机,我向众位保证,若是江南六县的灾情不减路有尸骨,就让陛下也砍了本国公的头挂在城门上给大家唾骂!” 若是安居乐业,谁愿颠沛流离?百姓们听了此话,各自动容。朝衣见民心已被安抚下,便又说道:“另外,本少国公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几位推举一下通晓本地民情的几位出来,只因我们毕竟是初来乍到,有些不通之处,还要劳烦各位父老乡亲相助。” 她人本就生得可喜,说话起来口吻恳切,一脸的平易近人,百姓们初见便极快地信了这个少国公钦差,当下就纷纷地推举了几位本地的“万事通”出来,朝衣一一见过,先行道谢。 剩下的百姓一一退了之后,朝衣便叫五位通晓本地风土人情的百姓上前来,同五人低低叮嘱了一番,五名百姓面面相觑之后,拼命点头,朝衣一笑,把舒临渊叫过来,让他将带来的侍卫拨了七十人出来,又发签子传了些阐县本地的兵丁上来,让这五位领着出外。 这一番安排妥当,旁边东方冠卿过来,说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朝衣说道:“这地方民心虽然将稳,不过暗地里却有些不妥当,让人四处带着去巡查一番,也算是警示那些心怀不轨之徒。” 东方冠卿说道:“唔,那接下来如何?”朝衣说道:“那就需要你出马了。”东方冠卿挑眉说道:“要我如何?”朝衣说道:“要你去敲竹杠,去么?”东方冠卿不语,斜着眼睛望朝衣。 旁边舒临渊乐颠颠地说道:“少国公英明,我也觉得东方大人去是绝对无错的。” 朝衣奇道:“这是为何?” 舒临渊说道:“东方大人天生一张被人欠了许多银子的脸,如今去敲竹杠,那见了他的人还不得乖乖往外掏钱么?是以是最合适不过绝对无错的。” 朝衣笑着看东方冠卿,冠卿袖手,白眼看天说道:“我看舒状元去也挺好。” 舒临渊说道:“这又有何讲?” 冠卿说道:“舒大人天生一副土匪相貌,倘若去敲竹杠,不消出声人家就乖乖地把所有家财都献上,生怕遇到拦路劫匪了呢!岂不是更加便宜!” 朝衣见他两个又吵起来,就说道:“不忙,其实舒状元也另有事做。”舒临渊一怔:“要我作何?”朝衣咳嗽一声,欲言又止,慢慢地回到桌边儿上坐定了,才又瞅舒临渊。 舒临渊被她这种眼神看得略觉不安,便说道:“到底是怎样,还请少国公直言。” 东方冠卿在一边幸灾乐祸等着,看朝衣这幅模样,就知道绝对没有好事,是以静等看好戏。 那边舒临渊也有些忐忑,却听得朝衣终于说道:“我……隐约耳闻,舒状元的出身,是天宁海阁……” 舒临渊一听这个,脸色微变,望着朝衣说道:“你……少国公说这个,又是何意?” 朝衣扫了他一眼,便忧心忡忡地望向别处,说道:“其实我昨儿出去,不仅仅是查了廖大人身死之事,另外还查了查此地流行的疫病。” 东方冠卿本袖着手静听,听到此处却望向朝衣,说道:“你竟然……你……唉!”皱眉不悦地转过头去,当着舒临渊的面不好怎样,只气鼓鼓地在心中憋着口气。 舒临渊也觉意外,只不过仍旧不解,便问道:“那又如何?为何又提到我的……师门?” 朝衣咳嗽一声,说道:“那个……我先前在外头流浪之时,略学了点医术,我查探了一个染病的百姓,回来后,细心揣摩,想了个方子出来,可以一试,只不过……这方子里缺了一味药,是一味草药。” 舒临渊渐渐地有些心神不宁,却不再搭腔。 朝衣见他不语,就直接说道:“舒状元怕也知道了罢……那个啥,你们天宁海阁好像出产一种稀有的草药,名唤‘照彻海’,所以我想……” 舒临渊皱眉说道:“少国公,你还是叫我去敲竹杠或者拦路抢劫更好一些,你也说着草药稀有,别说是我如今已经下了山,就算是在山上,等闲也碰不到那照彻海一根手指的,如今你叫我去取,岂不是强人所难?” 朝衣面色也有些尴尬,就只望着舒临渊。舒临渊瞪了她片刻,又道:“何况少国公你又非大夫,这一味药还不一定能不能成,单单是为了试一试,就让我以身犯险……我好歹也算是钦差一名……” 朝衣沉默片刻,说道:“正因舒状元也是钦差,故而我才斗胆如此相求。” 舒临渊皱眉,说道:“不去!” 朝衣说道:“舒状元……” 舒临渊说道:“哼!” 朝衣想来想去,说道:“既然如此,那少不得本国公亲自走一趟了……” 东方冠卿说道:“不可!” 舒临渊却说道:“你去也是白去,天宁海阁不理世事,是百年来的规矩,我下了山就没打算再回去,你去的话,只能在山脚下仰望仰望罢了。” 朝衣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有听过一则传闻。” 舒临渊皱眉:“你又想怎样?” 朝衣说道:“我有听过……说是天宁海阁的少主女,对某……某人青眼有加……” 东方冠卿瞪大眼睛看着朝衣,一会儿又看向舒临渊,说道:“你说的……某人,不会是……” 朝衣抬头看天,好似没听到。 舒临渊想来想去,说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朝衣说道:“我也不知……大概是夜半无人,有神仙在我耳畔低低诉说的……大概是那神仙不忍心见我锦绣江山遍地白骨,故而动了慈念,点拨于我,可叹,可敬。” 舒临渊看她那副模样,用力“呸”了一声,说道:“少在那装神弄鬼,好歹也是堂堂的国公爷,又是钦差,竟然说出这种三岁小儿也不信的话来。” 朝衣笑眯眯地看向舒临渊,说道:“信不信是一回事,其实我……觉得最紧要的是有没有效。” 舒临渊双眉一皱,蓦地转过身去,仿佛沉思。 过了许久,舒临渊才缓缓地出了口气,说道:“好罢……我可以答应你去一试,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 20 第二十章 强吻之 舒临渊答应去天宁海阁,还未动身,皇都内忽有人来到,朝衣叫人进来,一看竟然是傅明。朝衣惊问:“你怎么来了?” 傅明行礼说道:“是大公子叫我来相助少国公的。”朝衣叫傅明起身来,望着他的浓眉大眼,缓缓点头,说道:“有劳了。”傅明说道:“能跟着少国公,我心里也觉欢喜。” 次日舒临渊起了个大早动身去天宁海阁,朝衣起身相送,不免又勉力他一番,舒临渊面色始终冷冷地,不料将动身时候,一个原定要跟随的侍从却染病不起,舒临渊大怒,朝衣急忙叫换人,旁边的傅明却说道:“我愿意同舒大人同往。” 朝衣甚惊,急忙劝阻。舒临渊却不语,只看着傅明,傅明说道:“我原先也学了些武功在身,不至于成为舒大人的拖累,何况我来此也并不是为了清闲,请少国公许我同去。” 朝衣无奈,只好答应。东方冠卿却冷飕飕说道:“傅明啊,这人是个断袖子,一路上你多多小心哟。”朝衣暗笑,这却是她想说却没说的,让东方冠卿说来,正好。 当下舒临渊带着两位从人跟傅明,上马赶往天宁海阁。东方冠卿觉得此人临去时候看向朝衣那一眼很不同寻常,便问朝衣:“他说要你答应他什么条件?” 朝衣说:“我也不知,他只说要我答应他而已。”东方冠卿看着轻描淡写的此人:“那倘若他提出些令人难以接受的……”朝衣说道:“不怕,我同他约法三章,不可做些有违常理道义之事。” 东方冠卿斜睨着她:“你确定舒临渊那人明白何为‘常理道义’?”朝衣说道:“总之违心之事我是不会做的。再说了,如今是救人如救火,那‘照彻海’早一日回来,便会早一日知道我那方子有用没有,若是好的话,则可以早些救助百姓,何乐而不为?” 东方冠卿望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嘴角似笑非笑:“你这意思就是先诳他去是不是?等那照彻海到手,你就可以……”朝衣装模作样说道:“唉,大家心照不宣,何必说破呢。” 东方冠卿摇摇头,迈步向外走,朝衣说道:“去哪?”东方冠卿袖了袖手,头也不回说:“敲竹杠去。”朝衣哈哈大笑。 舒临渊赶往天宁海阁这段日子,东方冠卿人在阐县,海宁等疫情多发的六县走了个遍,所到之处,当地的富豪之士分外凄惶,冬防过处,一片哀嚎。 就如舒临渊所说的一般,东方冠卿把这竹杠敲的邦邦响,他是钦差的身份,又是户部的高官,京内来的贵人,虽然年轻,却因年轻而让眉宇间那股年少气盛的傲气更炽,拿捏官腔说话的时候整个人如一把锋利的刀,在富户们身上不停地割肉,真叫人不肉疼都不行。 东方冠卿举起酒杯,正气凛然说道:“国难当头,大家当然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俗话又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诸位都是当地的楷模,领袖之人,自然要有领袖跟楷模的气度,散一散私财也算是兼济天下。” 酒席之上的众位面如土色,心想:“不过就是来要钱的,说的这样冠冕堂皇做什么?” 东方冠卿将酒杯放下,用力一拍桌子,惊得众人都吓一跳。 年轻的锐利双眸缓缓扫视了一眼在座众人,此人冷飕飕又说:“再者说,皇帝陛下最恨那些发国难财之人,更憎恨些见死不救的奸恶之辈……还曾对少国公说过,只因有些人瞧陛下年幼就不把他放在眼里,陛下也正想捉几个来试试他这继位后的刀快不快呢……”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发白。 东方冠卿语气一转,却又转为春风和煦:“但是!陛下最是欣赏济困救贫的长者好人,少国公也说过,大家同心协力度过此关之后,散财最多之人,绝不会埋没,他将将名册一一记录下,回京后会向皇帝陛下禀明,唔,对了,大家都知道,先前,富商之后不能科考对么?少国公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倘若被他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众位!日后出将入相,指日可待呀!” 在座的几位大商户顿时瞪大眼睛,眼中透光。 东方冠卿笑眯眯地:“其他富户若是尽心竭力相助少国公者,将来蒙陛下赐个‘急公好义’牌匾什么的,都可以流芳百世啊……大家伙说是不是呢?” 这一番恩威并用,谁人不服? 东方冠卿只打着朝衣“少国公”的旗号,开出包票去,弄得些富商大户们群情涌动,他在六县内走了一遭,富户们库中存货少了大半,家中地皮薄了三寸,却一个个掏钱散米,做的心甘情愿。 朝衣见东方冠卿如此得力,便将他狠狠地夸奖了一番。东方冠卿说道:“反正是打着你的旗号,至于日后那些‘报酬’会不会实现,都在少国公你的头上哦。” 朝衣笑道:“这个不用担忧,商户之后参加科考之事,其实早就可行,我估计陛下也动过心思,只不过需要一段时间……至于恩赐之事,更是不成问题,若论起收买人心巩固基业,陛下比我们更乐得进行。”东方冠卿挑眉一笑。 东方冠卿竹杠敲得很是顺利,如此三日之后,舒临渊风尘仆仆地从天宁海阁赶回,据说一路上跑死了五匹马,整个人也累得很是憔悴,一回到钦差别院之后便卧床不起,似是病了。 朝衣正在外视察民情,听闻之后便急急回来。 朝衣带着燕沉戟先见了傅明,看他无恙,才抽身出来到了舒临渊所住地方,刚要进门,门口上一个侍卫却伸手将人拦下,朝衣看他,侍卫低头说道:“少国公请恕罪,只不过状元爷说他一路疲累,不胜惊扰,暂时不能见外人……若是少国公真个儿想见,就一个人去见他,其他的人么……”说着,就为难地看了燕沉戟一眼。 朝衣怔了怔,便回头对燕沉戟说道:“大哥,劳烦你先回房等我,我去去就来。” 燕沉戟有一阵儿没有回话,朝衣叫道:“大哥……”燕沉戟才点了点头,也不回答,转身迈步便走。 朝衣望着他魁伟身形,抿了抿唇,转身推门入内。 室内静静地,散发着一股淡淡檀香之气,舒临渊好像很是喜欢这种檀香的味道,朝衣同他相处的时候便经常能嗅到这种味道,倒是不难闻,尤其是在这种疫情多发之地更为难能可贵,朝衣方才出去转了一圈儿,这县城内到处都是淡淡地腐臭之气,阴沉沉地令人憋闷,在那些尸体堆积之处更为引人作呕。 里头并不见人影,朝衣唤道:“舒状元。”连叫两声,才听到里头说道:“少国公来了么,我身子不适,请少国公里头叙话。” 朝衣迈步向内,将帘子撩开,果然见舒临渊靠在床上,只着一袭单衣。朝衣顿了顿,小步上前到了床边,关切问道:“听闻舒状元途中劳累生了病,可有大碍么?” 舒临渊笑道:“少国公不是也懂医术么?不如替我把一把脉如何?” 朝衣扫了一眼他的手腕,讨好说道:“这个就不必了,我看舒状元你精神十足……大概只是略觉得倦怠,稍后我出去,便叫人给你熬上……” 正在滔滔不绝地说,手腕上忽然一紧,朝衣一怔,还不知发生何事,低头想去看时候,手腕那股大力传来,竟将她整个人拉了过去,朝衣站不住脚,顿时倒了下去,身下软硬适中地压着一具身子,却正是舒临渊。 朝衣一怔,继而敛了眉,用力挣了挣想要起身,舒临渊却握着她的手腕不动,伸手将她一抱,竟抱入怀中,朝衣吃痛,又惊觉自己在舒临渊怀中,不由怒道:“舒状元,你这是作甚!” 舒临渊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脸,因为羞愧此刻多了一丝薄红,原本冷清的面容竟有几分媚意,便说道:“不知少国公可还记得我离开之时,同舒某之间的约定?” 朝衣心头一跳,有种不祥预感,还试图挣扎出来,却哪里能够,舒临渊双手竟十分有力,牢牢地压着她,朝衣遍身不适,强压着羞怒说道:“舒临渊!你同我好好说话,这样动手动脚的又算什么!放开!” 舒临渊“嗯”了一声,颇有疑惑意味,说道:“少国公是记得罢?既然如此……那我便更不能放开,因我提出的条件便跟此有关。” 他的手心极热,捂在朝衣肩头,热力一点一点透进去,朝衣脸上的红晕也越来越浓,只好说道:“你说!不过我们事先约好了,不能违背道义良心!” 舒临渊点头,说道:“这是自然了,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想同少国公春风一度,少国公觉得这样,是不是违背道义良心?” 朝衣怔住,而后窘红着脸骂道:“我去你爷爷的!你有病难道我也有病,你快些放开,不然的话……” 舒临渊却不急,说道:“是啊,我便是有病!人人知道我是断袖的,不是么?呵呵……不然的话又怎样,少国公要叫你那朝夕不离身的大哥进来对付我么?”他说到最后这一句的时候,声音压的低低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之意。 朝衣见他竟然也想到此处,就说道:“正是,你识相的话就快些放手,若是我大哥见你……如此,你小命不保!” 舒临渊轻轻一笑:“哦?……少国公的大哥真是很疼爱少国公呢。” 朝衣咬唇怒视着他:“舒状元,你须知道,这不是空口威胁,你敌不过他。” 舒临渊挑眉:“是啊,北燕的战神,谁人能敌?我自然也是不成的,只不过……有一点儿我却总能胜他一筹。” 朝衣皱眉:“你说什……”那个“么”还没有出口,眼前光影一动,却是舒临渊当头压下来,朝衣心头一跳,双唇却被什么牢牢压住,以一股极为强悍之势,恶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唇,而后便破开双唇,侵入里头,强横霸道的一塌糊涂。 一直被这人强亲过后,朝衣才反应过来,胸口仿佛炸开了一团什么相似,双手用力一挣,拼命地打在舒临渊头上。舒临渊却不依不饶地,好像是极饥渴的兽,舔舐,吸吮,啃咬,绞缠,无所不用其极,朝衣浑身脱力,半是气愤半是被震惊到,不知过了多久,舒临渊才重新抬起头来,望着朝衣,双眸之中一片潋滟,恬不知耻地笑了笑说:“少国公的味道……真是不错。” ------------ 21 第二十一章 风流恨 舒临渊垂眸看朝衣,那原本平淡无奇的双眸之中忽地波光潋滟,说道:“少国公的味道真真不错,这味道除了我,总不会被别人尝过罢……少国公的大哥怕也是没有的了,我说的对么?” 朝衣双拳紧握,气的发抖,偏不能拿他怎样,心中恨不得将此人千刀万剐,只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言语。 舒临渊似明白她的心意,唇角一勾道:“是以我说……纵然他武功高过我又如何?哈,哈哈!这件事终究不能胜过我的,对么?”他的声音原本有些暗沉,此刻朗声笑出,说不出的诡异。 朝衣被他压着,丝毫不能动弹,只觉得这声音刺耳之极,如荆棘绕身,便将双眼闭上。 舒临渊垂眸看她,笑了几声,却又低下声来:“对了,少国公先前说什么来着,……你那大哥要杀我易如反掌对么,如今,怎不叫他进来?” 朝衣咬了咬牙,说道:“你当真是找死!” 舒临渊却全无惧色,反笑道:“我是找死,不过少国公不叫人进来杀死我,是不是说少国公对舒某留情了?” 朝衣盛怒之下,几乎按捺不住出声,怒焰高炽之际却又生生地将那股火压下去,望着舒临渊双眸说道:“是,我是对你留情,我是怕我大哥进来,你会死的太快!” 舒临渊眼睛一眨,仰起头来,哈哈长笑两声:“是啊,死的太快了,未免连痛苦都感觉不到,少国公好生有志气,居然忍一口气留我这条残命,好罢,我便也留着这条命,等少国公来向我讨债,如何?” 不知为何,朝衣只觉得他这几句话说的有些古怪,然而心中未来得及细想。就察觉舒临渊手上一松,朝衣心头一动,急忙起身,双脚落地,心神恍惚之下身子一晃,慌忙伸手撑着前头桌子。 “少国公可要保重。”身后舒临渊将身子靠在床壁上,懒懒散散看向朝衣,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少国公还要好生保重,来向舒某讨债呢……对了……” 他咳嗽一声,床内一阵摸摸索索,接着有什么东西扔了出来,正好落在朝衣面前地上,却是个包袱。 舒临渊说道:“这是少国公想要之物,另外还请少国公记得,我们那约定还未完呢,对罢?” 朝衣镇定了片刻,弯腰下去将那包袱捡起来,手捏了捏,察觉里头窸窸窣窣,心头略觉得欢喜,知道定然是那“照彻海”了,然而听舒临渊如此猖狂言语,到底不能十分高兴。 她自下山以来,入皇都也好,下江南也好,从来都是胸有成竹,所向披靡,气定神闲……哪里有过这样难堪无措的时候? 里头舒临渊淡淡问道:“少国公不言语,就是默认了么?” 朝衣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开口说道:“能叫舒状元把天宁海阁的稀有宝物取来,那买卖也算是划算的,只要相救了这江南百姓,平定了疫情,立了大功,我这一身又算得了什么?” 舒临渊沉默,一侧垂落的床帐将他的脸挡住大半,又是侧面,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朝衣啧啧叹了两声,又道:“只不过舒状元你方才那一场实在可笑,好端端的风流香艳之事,你做到叫人觉得跟被狗咬了似的,真真恶心之极,只不过能换来这药草,被狗咬也算值了。” 她说这话之时,便已经拎着包袱望门口走,说最后这句时候人已经打开了门,嗖地跳了出去,之所以如此,是怕惹怒了舒临渊后,此人又再发难她可是逃不得的。 朝衣说完之后,人也顺利出了舒临渊房中,心头一宽,便朗然哈哈大笑几声,却是故意笑给里头的舒临渊听的。 朝衣笑完之后,便抱着包袱快速回自己房中去。 而就在舒临渊的屋内,那床帐后面的人始终靠在墙壁上不动,一直过了许久之后,才有个声音淡淡响起,说道:“真的……有那么差么?哈……哈哈……” 古里古怪的一声笑之后,一道凌厉的掌气忽地窜出,只听得“喀喇”轻微的一声响,方才朝衣撑着身子的那张桌子碎成片片,横七竖八地在地上颓然倒做一堆。 且说朝衣拎了包袱回到自己房中,将门扇掩了,脚步略停了停,便望内急奔,到了里头,燕沉戟起身来,朝衣将包袱望他身边儿的桌子上一放,二话不说便扑到他身上去。 将人用力抱住,方才强忍着的泪才扑簌簌落下来。却咬着牙不能说。 燕沉戟迟疑了片刻,才伸手将朝衣缓缓抱住,说道:“他……欺负你了?” 朝衣咬着嘴唇,忽然想到方才被舒临渊亲过,急忙抬起袖子用力擦拭过去。 燕沉戟望着她动作,双眸一沉,将朝衣松开,迈步向外走。朝衣大惊,急忙回身将他拦住:“大哥,你做什么?”燕沉戟果断说道:“杀他!”朝衣用力摇摇头:“不行!” 燕沉戟喝道:“让开!”朝衣身子一颤,却仍上前一步,将他手臂拉住,柔声求道:“大哥!”燕沉戟抬头看她,却见朝衣双唇嫣红,大异于平常,只看一眼,便又缓缓地将头转开,目光移到别处。 朝衣说道:“大哥……我……无事的,只不过是一时……没忍住,其实他没怎样着我。” 燕沉戟不语。朝衣想了想,便带着泪笑道:“其实想来也很是好笑……那人是个断袖,只以为我是个男子才如此的,不过,因此我却换了天宁海阁的宝贝回来,倒是很不吃亏,算来还有赚,大哥你说是么?” 燕沉戟皱了皱眉,仍旧不答。 朝衣拉着他手臂,将他拉到桌子边儿上,把那包袱打开,果然见里头是一株株紫色的小草,每一株的草心都是耀眼的明黄色,正是那大名鼎鼎的“照彻海”,朝衣见无误,心里更喜,竟把先头被欺负之事都抛之脑后,便对燕沉戟说道:“就是这个了,大哥你看!” 燕沉戟别过脸去,仍旧不说话。 朝衣把照彻海放了,回头看燕沉戟,也不知要说什么,只过了许久之后,燕沉戟才又说道:“形骸非亲,大地亦幻,倘若你早明白此理,也不至于自‘忘尘寰’上下来了。” 他说完之后,竟不再看朝衣一眼,转身缓步出外去了。身后朝衣怔了怔,终于跟了上去,却见燕沉戟出门左转,并非往舒临渊的房中去,才松了口气。 朝衣重回房中,望着那桌子上自包袱里头散出来的照彻海,一株一株紫色小草,草心里明晃晃地,形状各异,宛如白日见了天上星落,朝衣定定地看着那些小草,眼前一阵恍惚,隐隐地有人在耳畔柔声说道:“怎地又睡在这外头,若是着凉了,又要嚷肚子疼。” 仿佛魂魄飞度回去,清清楚楚见到:那白色薄衫的女子伏在木桌上兀自装睡。那人便轻轻地将她抱起来,向屋内抱去,一直到进了门到了床边,他想将她放下,她却不愿意下来,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假装睡糊涂了嚷道:“不许走。” 她故意半眯着眼睛偷看过去,睫毛掩映里头,那人秀美绝伦的容颜在眼前若隐若现,她双眼迷离,越看越觉得好看,贪看的入迷,居然不知不觉中把眼睛完全睁开,只为将他看的更加清楚,却被他察觉,便笑道:“朝衣,你装睡骗我。” 她沉溺他的笑之中,心一点一点的软了,撒娇说:“谁叫你出去那么久都不理我。”他温柔笑了笑,俯身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了亲:“抱歉,我已经尽快回来了,嗯……就让我补偿朝衣罢。” 他亲吻她的额头时候,那未曾绾起的发便轻轻一挡,青丝如墨,一丝一丝从朝衣的脸颊上擦过,她痴痴贪看他的眉眼,伸手挽著他一缕青丝: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怎么会呢。 于是呆呆又问:“你是仙人么?” “不是……”他无奈笑着。跟她相处的日子,同样的问题被问过无数次,她却总是乐此不疲,还是呆呆看着他,不依不饶继续说:“那为什么你这么好看?” 他笑着摇头:“我的小朝衣更好看……嗯,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有一种话如蛊一样,强大的叫人无法抗拒,叫她心甘情愿地入迷。而那人浅笑着,缓缓靠过来,双臂张开将她拥入怀中,信手一扯,床帘荡下,飘渺翻飞,将事实纷扰红尘喧嚣都抵挡在外。 然而……终究梦醒。 满目的“照彻海”化作耀目的一片明黄,宛如强烈日头的光,刺得朝衣的眼睛一阵火辣辣的痛,泪水毫无预兆地便都涌出来。 后退,身子贴在门扇上,慢慢地蹲下身子。 ——“形骸非亲,大地亦幻,若你真懂得这道理,为何又要从忘尘寰上下来,做尽令自己为难之事。” 燕沉戟的声音,一点一点在耳边响起。 朝衣伸手把眼中的泪抹去,然而越抹却越是多,那么多的泪,好似河流一样,截挡不住,奔涌而出,将手心都淹没。 “可是大哥……我忘不了,我终究要做些什么才是,为他,为我,为了我们的……”低低的语声一顿,朝衣伸手,纤细手指在眼角一抹,将最后一滴泪弹去,缓缓起身,“不然,纵使我身在黄泉,也不能安心。” 门口,燕沉戟静静地站着,面色木然,毫无表情,一如从前。 ------------ 22 第二十二章 报以拳 朝衣便将舒临渊取回来的照彻海取了一株出来,不敢多用,只拔了一根叶子加在草药里头,将药熬制出来,命个医人给几个选出来试药的病人喝了下去,便看反应如何。 其实舒临渊这人虽然恶劣,但做事的确地道的很,这照彻海珍稀宝贵,用来怯毒是一等一的,舒临渊先头说的外人不能上天宁海阁也是真,朝衣没想到他竟能取了这么多来,按理说就算是给一株都该心满意足……倘若药无效的话岂不是白白糟蹋了这种绝世良药? 因此朝衣虽然很讨厌舒临渊,但对他能将照彻海带回来这么一大包还是很激赏的。倘若她的药方真个有用,那么这些草药怕是够救江南地千数人的了。 那被选出来试药的十个病人,从清晨到了下午,有几人便苏醒过来,精神转好,有人便能进食。负责看守的医人急忙向朝衣报了,朝衣大喜,过来查探了一番,同几个专守着的大夫又商议切磋了阵,知道这味药有了效,果然到了夜间,有几个病人脸上的乌黑退去,本来躺在地上不能动,此刻竟能坐起身来,有的本来说不出话,此刻便能张口言语。 医人们奔走相告,顿时之间满城都得了喜讯。朝衣主张再观察些时候,一直到了第二日早上,朝衣还在睡中,就听得外头砰砰拍门的声响,急忙披衣起身,出外查探,见是来送信的侍卫,因太过激动,结结巴巴说道:“少国公,药庐那边传了信来,说十个人有八个都好了,除了两人病的过重还不能起,其他的都已经……能起身走动了。” 朝衣心中欢喜自不必说,急忙到了药庐,传令下去,让医人们按照房子抓药,熬了之后就分发给疫区染病的百姓服用。 一瞬间,仿佛迟来了的春风终于吹到江南岸,那原本死气沉沉的四野,才缓缓地有了生机。 这日朝衣正在草庐中查探病人情形,外头东方冠卿探头探脑进来,见里头是她跟傅明两个,就又缩回头去。 朝衣探完病者后出来,见东方冠卿在那风口处站着,嘴上围着白色的布条,手依旧插在袖子里头,不知想什么。 旁边的医人捧了热水上来,朝衣洗了手,才走过去,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东方冠卿说:“今日那位燕大侠没在啊。” 朝衣不以为然说道:“总不能老是劳烦大哥,幸好傅明来了,他在便好。让大哥歇息歇息。” 东方冠卿眼望着别处,说道:“是么……他肯歇息么?” 朝衣笑道:“怎地了,阴阳怪气的?” 东方冠卿看她一眼,说道:“好罢,你休怪我没同你说,方才我见你大哥同舒断袖两个也不知怎地碰在一块儿……此刻好像……” 朝衣一惊,问道:“这是何意?” 东方冠卿说道:“没什么,我只是看他两个一语不合的样子,倒像是要动手了。” 朝衣叫道:“在哪里?”东方冠卿努了努嘴:“前面不是有个校场么?” 朝衣跺脚,叫道:“傅明!”傅明急忙过来,朝衣说道:“快去看看,若是他们两人动手了,叫他们停手。”傅明领命而去。 朝衣拔腿也往那边走,东方冠卿袖手跟上。朝衣便说道:“你怎地也不拦着他们?”东方冠卿说:“我能拦得住才好呢,我如此手无缚鸡之力,搅过去的话怕劝架不成反成仁。”朝衣喝道:“那你就眼睁睁看他们去呀?”东方冠卿说道:“我这不是来告知你了么?若说他们两人真动起手来,也只你这少国公能拆开,我本该站在远处看个精彩的。” 朝衣啼笑皆非,狠狠瞪他一眼,东方冠卿却不理会。两个人急匆匆进了校场,却见场中两人对站着,燕沉戟并未带那柄沉重大刀,徒手而已,对面之人自然是舒临渊,也不知两人已经打了多长时候,燕沉戟一掌拍出,舒临渊双拳一挡,却终究挡不住,整个人被那雄浑掌风逼得步步后退,最后竟直直摔了出去,看那模样,怕是摔的不轻。 此刻傅明竟直扑过去,将舒临渊扶了起来,这边上朝衣看的惊心动魄,大声叫道:“停手,停手!” 燕沉戟垂下双臂,一动不动。朝衣提着袍摆匆匆忙忙跑过去,看了不远处舒临渊一眼,才问燕沉戟:“大哥,你无事么?” 燕沉戟缓缓地摇摇头,面无表情的。舒临渊听了这话,真想吐一口血出来。 朝衣问道:“怎么好端端地动了手?”燕沉戟不回答,面沉似水,朝衣想了想,有几分明白,知道他必定还记得前日那件事……心头一动,将声音放的柔和,说道:“大哥,我无事的,唉,你别放在心上,休为了这些琐事动怒。”说着,便伸手将燕沉戟的手掌握住。 燕沉戟的手极大,握成拳几乎抵朝衣半个头,朝衣双手都握不住他的拳,摸了摸之后,便放下,又向着舒临渊方向而去。 那边傅明将舒临渊扶起,舒临渊却将傅明推开,朝衣一步步走到他身边,俯身看他,见他脸色煞白,嘴角一丝血痕沁出,不由笑道:“舒状元伤着了么?” 舒临渊仰头看她,说道:“真真有劳少国公下问了,我还以为就算我死了,少国公也不会理会呢。” 朝衣笑道:“这是哪里的话,说好了的,舒状元这条命要好好保重才是。” 舒临渊也笑:“是啊,要留下来,同少国公厮缠呢。” 朝衣听他还仍如此,便说道:“既然想如此,以后就收敛些,更别来招惹我大哥!” 舒临渊啧啧两声,又说道:“瞧少国公这话说的,我哪里敢招惹燕大侠,我所感兴趣的只是少国公而已,不是么?那次我……” 朝衣面色一变,却伸出手去,将舒临渊的手臂扶住,温声说道:“说的正是,其实我对舒状元也很是感兴趣……” 舒临渊转眼看她,不晓得她为何如此温柔。 朝衣一手扶着他的胳膊,一手握成拳,用力击向舒临渊肚子,舒临渊猝不及防,闷哼一声,便皱着眉:“你……”说时迟,那时快,见朝衣松开握着他胳膊的手,顺势飞起一脚,正正又踹中了舒临渊腹部,踢得他整个人又跌了出去。 朝衣挽了袖子骂道:“这一脚是叫你知道,本国公爷不是你能信口互调的,你若是收敛也还罢了,你若是死性不改,下一回叫人生生打死了你,我都眼睛不眨一下!” 傅明本站在旁边,见状叫道:“少国公手下留情!”将朝衣拉住,便上前将舒临渊扶着起来,舒临渊嘴角的血一滴一滴落下来,头发都有点散,颇有些狼狈,双眸盯着朝衣,却不说话。 朝衣冷冷看他一眼,拍拍手转过身,施施然地回到燕沉戟身边儿,才又放缓了声音道:“大哥,我们走罢。” 燕沉戟点头,临转身时候便也看了舒临渊一眼,那如大海深渊的双眸,看不清是何神色。 罚了贪官,药方又得当,加上参与救助的医人照料的好,这江南的疫情来的快,退得也极为有效。短短三日之间,每日病逝的人数便急剧减少,康复的病人越来越多。 朝衣早把此地的情形写奏折上报朝廷,小皇帝的嘉奖信很快来到,把朝衣狠狠地夸了一番。又叮嘱她多加小心,早日回朝,末了还加一句:朕十分惦念你。 朝衣想到小皇帝可爱面容,明明不过是小孩儿却一副大人的正经模样,忍不住也觉得心喜,恨不得就早些回去。这几日阐县跟周遭县城的疫情被控住,一些原本关了的店铺也纷纷开张。朝衣将东方冠卿派出去巡查这些地方的吏治,舒临渊却自在养伤。她闲来无事,就带着燕沉戟上街转转。 如此又过了两日,江南地方日病死的人只有几个,朝衣亲去探望了下,见并非是疫病所为,大为放心。 临行这一日,江南的官儿便设宴相送,也没什么山珍海味,大家都知道这几位钦差的脾气,因此便只是家常便饭,水酒一杯。 朝衣同东方冠卿,舒临渊淡淡应付了,又说了些嘉奖鞭策的话,彼此便散了。 第二日临行回皇都之时,却有千余百姓纷纷相送,泪洒长街,朝衣起初还在车边上挥手,后见百姓越送越远,就下令让官员们约束百姓不许再送,官员们传令下去,百姓们无言可表感激之情,纷纷跪在长街上,一时之间“皇恩浩荡,青天老爷”之声,不绝于耳。 朝衣缩在马车里头,抱着枕头睡了大半天,是夜便宿在客栈里头。次日起身又赶路,一路之上,倒也无事。 舒临渊那人却似乎是死性不改,偶尔见了朝衣,便口头上调戏两句,然而只要他不过火不动手,念在他取了照彻海立下大功份上,朝衣便懒得跟他计较,只当他生性如此罢了。 何况舒临渊是喜欢男子的,却以为朝衣是男子,这何其可笑。因此朝衣心头想想,除却了被他轻薄那一次,自己也不吃亏,何况事后还被燕沉戟和自己打了他一顿呢,难为他竟没脸没皮的,好似没那回事一样,还以为他会记恨呢……索性就让他逞一时口头之快算了。 朝衣觉得此人很是奇特,不是心胸宽广的没边儿就是城府极为深厚,不过,倒也不失个有趣之人,有时候他同东方冠卿两个斗嘴,朝衣还会插上几句,因此三个钦差一路上倒也和睦。 ------------ 23 第二十三章 皮老虎 回朝之后,先上殿面君。此次事情解决的很是微妙,先前户部所派两人,廖大人忠心,卢大人怀奸。倒也牵连不到这些在皇都的官员身上去,何况钦差里东方冠卿也是六部的人,足见处理得当毫无怀私,因此六部无话。 至于宰相一方,也没什么可说,好歹去掉了户部两人,虽不算大赢,也算小得势一把。 两方的人都没什么怨尤,在朝堂上也没起争执,小皇帝很是欢喜,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把三人嘉奖了一番,又调任东方冠卿为刑部侍郎,舒临渊为卫尉寺丞,从六品上。 倒是朝衣并没得什么封赏,只不过群臣退朝之后,小皇帝便又把朝衣留下,两人到了内殿,小皇帝望着朝衣,双眼闪闪,说道:“爱卿辛苦了。” 朝衣说道:“为国尽力,何来辛苦,若说辛苦,陛下要处理朝政,还要为臣等日夜忧心,却比臣更辛苦。” 小皇帝很高兴,说道:“你不用自谦,朕知道这一趟多亏了你……若是叫别个去,还不知道要到哪年哪月,哪里似你这般雷霆手段,快刀斩乱麻便将事态稳定下来,朕当真没看错人,爱卿你堪称朕的左膀右臂。” 两人说了会儿,小皇帝笑眯眯看她,问道:“方才在朝上朕未曾说,就想亲自问一问你,你想要何赏赐?朕尽数给你。” 朝衣笑道:“陛下皇恩浩荡,已经是最大赏赐,臣哪里还敢要其他的。” 小皇帝看着她,说道:“朕是真心说的,并非虚言假套,你有什么想要的,就只管说。” 朝衣想了想,说道:“陛下如此,臣若是还推辞就却之不恭了,说起来,这一趟臣去,臣家里有一员家将名唤‘傅明’,他很是能干,臣想给他求个功名。” 小皇帝点头说道:“朕也想提拔提拔你的家里人,怎奈先前爱卿你家中人丁凋零,爱卿你既然看好这个傅明,那朕就给他个官儿做做。” 朝衣笑道:“臣代傅明先谢过陛下!” 小皇帝伸手过去,将朝衣的手握住,说道:“你尽心尽力为朕做事,朕是知道的,如今朕身边没什么忠信,你算是一个,朕自然要对你好了,也希望你同朕一心。” 他的手很小,软软地,却很用力握着朝衣的手,朝衣心里感动,说道:“臣自然是绝无二心的,陛下放心好了。”声音柔和。 小皇帝笑了笑,也不将手撤回来,朝衣低头望着握着自己手的那小小手掌,心头一片柔软,鼻子却略觉酸楚,想了会儿,说道:“陛下,其实臣这番回来,还准备了一件东西给陛下。” 小皇帝颇为意外,问道:“哦?你还给朕带了东西?是什么?”到底是孩童,眼中便透出惊奇来。 朝衣笑笑,转头看向身后的内侍,内侍官上前,将手中捧着的一个匣子呈上来。朝衣起身抱了过来,先打开自己看了会儿无误,才抱到小皇帝面前来,说道:“只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博陛下一笑而已。” 小皇帝说道:“快给朕看看。” 朝衣便把盒子放在桌上,小皇帝伸手将盒子打开,忽地一声低低惊呼,却见里头是个色彩斑斓的小老虎,虎头虎眼,虎虎生风,却不知是什么做的……小皇帝一喜,探手取出来,放在眼底看,说道:“爱卿,这是何物?”手摸过去,才知道是泥捏的,腰间不知为何,却软软地另藏机关似的,小皇帝望着老虎额上的“王”字,只觉得爱不释手。 朝衣笑道:“陛下,这唤作皮老虎,是民间的玩偶。”小皇帝说道:“啊,这倒是好玩儿,朕从未见过,这捏的倒是惟妙惟肖,画得也好,只不过为何腰间是这样的?” 朝衣说道:“陛下试着把他拉长,然后再凑一起。”小皇帝便按她所说轻轻拉长,又凑拢去,只听得老虎“哇”地叫了一声,小皇帝大喜,说道:“原来还有此等机关!好玩,真是好玩。” 小皇帝玩了会儿,才抱着老虎,赞说道:“爱卿你真真有心,竟然还惦记着给朕买这东西。” 朝衣说道:“还请陛下别怪臣唐突才是。”小皇帝大笑,说道:“你做事总是正合朕的心意,朕不知怎么爱你才好,好罢,你送了朕一只皮老虎,朕就赏你一个虎威将军。” 朝衣一怔,随即说道:“陛下,这怎么使得,臣只是想替傅明求个小小官职而已……”皇帝说道:“你尽心为朕办事,朕自然疼你,既然如此,就大大方方的让群臣都知道,再说,你放心,名头虽响,品级不高,朕有分寸的。” 四目相对,朝衣望着小皇帝的笑意,也轻轻一笑:“陛下圣明,既然如此,那臣就不多说了。” 朝衣自宫内退出之后,便同燕沉戟两个出午门往外,却不回家,在街上转来转去,便又上了个小小酒楼,进门之后便一直上楼,在楼梯口上观望了一阵,转身就往最靠里头的雅座而去。 掀起帘子进内,里头却早已经坐了两位大人,一位是当朝宰相,另一位却是御史大人,两个人面色郑重,见朝衣进门来,各自一惊,其中宰相便站起身来,拱手说道:“少国公。” 朝衣行礼,三人坐了,宰相大人便说道:“不知少国公约老夫跟御史大人来此见面,有何要事?” 朝衣笑道:“只是想送个礼给两位大人而已。”宰相同御史两人面面相觑,便问道:“不知是什么?”朝衣说道:“算起来,两位大人同六部之间,也不是争了一日两日了罢?” 宰相说道:“这又如何呢?”朝衣说道:“我虽然回皇都日子尚浅,但也看在眼里,心中是替两位大人暗自着急呀。” 御史大人说道:“少国公着什么急?莫非是因为一回来便得罪了刑部尚书,故而有些着急?” 朝衣笑道:“御史大人真真说中我的心事。” 宰相一怔,道:“少国公,莫非你还因此事惦念在心?故而想……” 朝衣说道:“一来是因为此事,两位都知道,刑部尚书那脾气是有名的睚眦必报,那一日又被我当朝折辱,自然是不肯罢休的,大概两位也听说了,此番我们去江南,路上还有人试图劫杀钦差,至于主使人是谁……不得而知了。总之尚书大人于我,简直如锋芒在背啊。” 宰相笑道:“既然如此,少国公岂非是跟我们一路人?”谁人不知道小皇帝如今宠幸她,若真得她相助,定然如虎添翼。 朝衣笑道:“谁说不是呢,何况,跟两位大人不同的是,六部如今结党营私,私下不知做了多少违法乱纪之事,只不过因牵扯过大,又没有真凭实据,因此无人敢动,两位大人一直隐忍至今,怕也是因为没什么证据在手罢?” 御史凝眸看向朝衣:“莫非少国公有么……” 朝衣说道:“不然我邀两位来此作甚,真个是谈天说地么?若是能动动嘴皮子就能搬倒了六部,那我们大家便只管说就是了。” 宰相同御史两个甚为震惊,半晌没有言语。许久之后,宰相大人才道:“少国公,此话不能乱说,你当真有真凭实据?” 朝衣说道:“证据我是有,不过,不知道我若是将这证据交给两位,两位会不会将六部顺利扳倒?若是能,一切好说,若是不能,我还须再斟酌斟酌。” 宰相说道:“这有何难,如果真个有他们违法乱纪的证据,老夫必当倾尽全力。” 御史大人却问道:“少国公,倘若你真个有真凭实据,为何不自己同陛下说……又是大功一件,何必用我们呢?” 宰相一听,也看向朝衣。朝衣不慌不忙,说道:“我倒是想立功的。只不过,一来我初回皇都,没什么人脉,哪里抵的过六部的人多势众,因此我要找个同六部势均力敌之人才能如虎添翼,倘若冒冒然行动,偷鸡不成蚀把米就不好了,其二,陛下着实对我甚好,但陛下却也更为忌惮六部,两位大人识相,倘若我一人之力抵不过六部,陛下是会向着谁呢?顶多是留我一命罢了……” 她这样一说,两个老谋深算的朝臣便也明白过来。当下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宰相大人便说道:“既然如此,老夫应承少国公,倘若真的有确凿证据在手,老夫必然会将一干国之禄蠹绳之于法。”御史大人也说道:“本官也是如此。” 朝衣笑说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既然如此,那就好说了。” 朝衣出了酒楼,遍体轻快,潇潇洒洒往国公府而去,一边走一边同身后燕沉戟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只道:“大哥,你觉得这皇都景致如何?”燕沉戟说道:“不及忘尘寰多矣。”朝衣笑,说道:“虽然如此,忘尘寰却不及此处热闹,你看……人声扰扰,昔日我在忘尘寰上,跑遍了满山都不见一个人。” 燕沉戟看她一眼,说道:“嗯……”朝衣说道:“后来才遇到你……唔,然后就……” 燕沉戟不言,朝衣却忽地叫道:“好香,是什么味道……”加快脚步望前面跑去。她一心盯着那卖小吃的地方,并没留心大街上来了一顶小小的轿子,被朝衣这么一冲撞,抬轿子的那人脚下趔趄,轿子一歪便落了地,里头有人“哎呀”叫了声,声音娇软异常。 ------------ 24 第二十四章 温柔乡 朝衣本来一门心思想去买吃食,不料见轿子倒,自己闯了祸,便赶紧地停了步子,一回头功夫,见那轿子里头探出一只手来,虽然还不知轿子里的人庐山真面目,但仅仅是看了这纤纤素手听了先头那声嘤咛,便知里头定然是个美人,且是个风姿极妙的美人。 不然的话,又怎能将一只手的姿态摆得这般曼妙呢?那纤纤细长的指头搭在轿门处,手指白皙毫无瑕疵,指头细长仿佛玉做的,微微搭在轿门上的模样,仿佛一朵玉雕的花徐徐开在那里,隐隐地一动,便有活色生香之感。 朝衣看的眼睛都直了,还没来得及反应,轿子旁边一个垂髫小丫鬟嗖地跳出来,说道:“哪里来的野小子,竟然敢冲撞我们姑娘的轿子!” 朝衣吓了一跳,而这丫鬟话音未落,却见另一个也赶过来,撸着袖子,脆生生骂道:“休要同他啰嗦,瞧他那副色迷迷的样子,定然是垂涎我们家姑娘美色,故而拦路,心怀不轨!” 先前那个说道:“把他绑起来见官!”后面那个道:“害姑娘受惊,让我看,先打上一顿再说!” 两人说了会儿,见朝衣兀自呆呆站着毫无动作,便不约而同看她,又道:“小子,你还看,小心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朝衣望着两个凶悍丫头,暗自咋舌,笑着说道:“我都已经被你们说的色迷-迷了,不多看两眼,空自顶着这个名头岂非可惜?” 两个丫鬟正要再争执,却听得轿子里的人说道:“挽红倚翠,不要多言。” 丫鬟们听了,这才急忙回身,叫挽红的垂髫丫鬟上前,伸手将轿帘子掀开,说道:“姑娘无事么?” 倚翠到了另一边上,一边伸出手来,轿子里的人低头说道:“无事……”声音娇娇呖呖,宛如黄莺出谷,婉转动听,又将手搭在那小丫鬟手上,脚步款款出来。 朝衣说道:“这位姑娘……” 话一出口,望着那下轿的姑娘面容,顿时怔住,连话也顾不得说。 那姑娘抬头,望着朝衣微微一笑:“小丫头不懂事,让公子受惊了。”顿时之间,周围的看热闹之人也鼓噪起来,有人叫道:“呀,是翡翠明珠阁的夜婴宁姑娘!” “都说夜姑娘轻易不出翡翠明珠阁的,纵然人在阁中,等闲人也难得一见,多少王孙公子为她一掷千金都不得相见她真容,今日真真走运!” “美人!果然生的极美,一掷千金也不为过!” 朝衣一眼不眨望着面前的夜婴宁,先前只见她一只手,就知道轿子里的定然是个美人,却也没想到居然美到这个份儿上,似蹙非蹙的柳叶眉,有情无情的秋水眼,粉嘟嘟白玉无瑕的真容,红艳艳如描似画的樱唇,生的风鬟雾鬓,玉面玲珑,不语如笑,临风似仙,这美人,真是美到了骨子里头,就算只是随意的一站,就给人万种风情横生身畔之感。 连朝衣这样习惯了横行无忌之人,见了这位夜姑娘,却也有些不敢“唐突佳人”的感觉,张口结舌讪讪地看了一会儿,惹得夜婴宁身边儿的挽红倚翠更是恼火,然而夜婴宁却仍然毫无怒色,反而略带三分笑、恰到好处地望着朝衣。 身后燕沉戟上前一步,低低咳嗽一声,才把朝衣的魂儿给唤回来,朝衣急忙说道:“这位姑娘,方才是我一时没留神,冲撞了姑娘,还请莫怪。” 夜婴宁淡淡一笑,说道:“请公子切莫介怀,方才婢子莽撞,出言相辱公子,妾身代她们向公子请罪才是。” 朝衣急忙摆手说道:“不怪不怪,其实是我错在先的。” 夜婴宁一双妙眸望着朝衣,说道:“人都说轻羽公子潇洒俊逸,人中龙凤,如今一见,果然是人如其名,让人……倾倒。” 朝衣一怔,问道:“夜姑娘知道我是谁?哪里哪里,夜姑娘才真真令人倾倒。” 夜婴宁抬手,玉手一半在袖子里头,缓缓地在唇边一遮那绝美笑容,这一遮却更显得娇美绝伦,七分美,三分羞,更见美人本色。 朝衣直直望着,忍不住觉得腹中饥饿,原来看美人还有如此功效。 夜婴宁道:“少国公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妾身虽然人在风尘,却也渴慕少国公威名良久,得知少国公回皇都之后,每每想一见,可惜总不成缘,如今倒是巧了……” 朝衣呵呵笑道:“实在是巧,的确是巧,可见我同姑娘有缘呀!” 夜婴宁上前两步,说道:“既然如此有缘,俗话又道‘相请不如偶遇’,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薄面,能够请动流翼公子赏光我明珠翡翠阁呢?” 朝衣望着她婉转美色,说道:“如此大好机会,怎能错过?何况最难消受美人恩,我自然是要去的。” 夜婴宁笑的愈发让人心动,手一抬,示意两个丫鬟说道:“还不头前带路?”又同朝衣说道:“幸好此处离阁子不远了,公子请。” 朝衣说道:“夜姑娘请。”两人四目相对,朝衣笑的意味深长,夜婴宁笑的婉转可人,同朝衣一打照面,便避开对方那赤-裸裸的眼神,看向别处,而当那水汪汪的秋水眼转往别处之时,原本柔和的目光之中才带出一丝不屑来。 这也算是朝衣有生以来第一次逛青楼,燕沉戟站在那“翡翠明珠阁”的大招牌底下,皱着眉不愿入内,朝衣笑道:“大哥,你不要如此拘泥,走啦走啦,既来之则安之,来见识一番也是好的。”说罢低声又道,“而且我瞧,这里的美人真个极多,不知大哥有看中那个合意的么?”燕沉戟皱眉,哼了声,将脸转开一边去。 朝衣道:“你不愿意也不打紧,难道我要绑你进去,只不过机会大好……好好,我不说了,大哥你瞧,对面有个茶座,不如先去那边坐坐,等我片刻,如何?” 燕沉戟看她一眼,最终说道:“留神。” 朝衣道:“无事无事,去去就来!”正说着,前头夜婴宁已经进了门,见她还在门口磨蹭,回头笑道:“流翼公子怎不进来呢?” 朝衣说道:“来了来了!” 两人进门,在一团姑娘的簇拥之下便上了楼,鼻端尽是些浓郁香气,熏得朝衣都要醉了。夜婴宁将她请到雅间之内,又吩咐下人准备酒席。 朝衣落座,便细细端量周围,见装扮的倒也雅致可人,不由地赞了两句,夜婴宁落了座,说道:“传闻国公府家教甚严,不许子弟到这种地方来,今日能请动流翼公子,实在是三生有幸……让妾身先敬公子一杯。” 朝衣笑道:“都说过了,最难消受美人恩,何况是夜姑娘这样举世无双的美人儿呢?”一边说着,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只在夜婴宁脸上转,脸上细细地看完了,又去打量她身上,似乎每一寸都不肯放过一般,纵然夜婴宁见识过诸多的色鬼登徒子,但是那些人当着她的面,碍于她的气度身份,也都不敢如此放肆,这位“少国公”,倒是第一个……瞧“他”这幅神情,仿佛恨不得将她浑身衣裳剥光了好看个仔细。 夜婴宁面上堆笑:“公子,若是喜欢妾身,请满饮此杯。” 朝衣将酒杯接过来,说道:“美人亲手斟的酒,也格外的香甜,自然要喝光了的。”说着,又色迷迷的扫了夜婴宁一眼,袖子一遮,果真将那酒全喝了。 夜婴宁面上露出一抹喜色,又亲给朝衣倒满了,说道:“没想到流翼公子竟是个如此豪放洒脱之人,妾身真是……同公子相见恨晚,这一杯,是贺妾身能如此有缘相遇公子。” 朝衣嘿嘿一笑,伸出手来,在夜婴宁的玉手之上毫不客气摸了一把,夜婴宁手一抖,面上的笑僵了僵,却还撑得住。朝衣摸摸下巴,望着夜婴宁笑道:“美人儿说的好听,怎么不见自己也喝一杯?未免不够情真呐。” 夜婴宁暗地里咬了咬牙,却还笑着说道:“说的是……妾身只是太过欢喜,一时忘了,那就让妾身也干了这杯,再敬公子。”说罢,也袖子一遮,果真喝了。 朝衣这才喜道:“美人儿也是个豪爽的人,本国公爷很是喜欢,相见恨晚,果真相见恨晚。”说着,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伸手握住夜婴宁的手,握在手心里用力摸了几回,只觉得掌心的这手细腻白嫩,摸起来柔若无骨,简直叫人爱不释手。 夜婴宁眼底浮现一丝怒气,强笑着缓缓地把手抽出来,说道:“这回轮到公子了罢?” 朝衣笑道:“自然自然!来,同美人儿一起干了!”说着,便把面前那杯酒举起来一饮而尽。 夜婴宁笑着说道:“流翼公子好酒量……哎呀,妾身有些不胜酒力……恐怕不能作陪了。”手指扶着额头,看向朝衣。却见朝衣脸红红地,说道:“咦,为何美人儿你变作两个了?啊?哪里来的这许多的美人儿?”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周围,神情茫然懵懂,略见呆头呆脑之态。 夜婴宁见状,脸上的笑顿时荡然无存,霍地站起来,骂道:“什么少国公,傅家子弟,原来是个色鬼,今日让你落在老娘手里,算你倒霉!” ------------ 25 第二十五章 戏美人 夜婴宁见朝衣中招了,便拍案而起,先前的温婉可人绝代风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极其狰狞的□□脸孔,指着朝衣鼻子骂道:“死色鬼,敢摸老娘的手,等会儿把你的爪子剁下来!” 朝衣脸红红笑眯眯地,好似没听到她的骂声。模模糊糊问道:“美人,你生气的样子更美……” 说着,竟然也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走到夜婴宁身边,张开双臂将她抱住。 夜婴宁本来预计她张开双手的时候就一个巴掌扇过去,怎奈心中如此想的,手臂却动不了,她心头一怔,还没察觉怎样,人已经被朝衣抱住,顺势向着后面的床上一推,竟然让她把自己压在了床上! 夜婴宁大怒,她自出道以来便未曾经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无论是怎样难缠的色狼,到她手上都会成为乖乖听话的绕指柔,可是这“傅轻羽”却是特例,让夜婴宁觉得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中了“流光没”的人,大概都会痴痴迷迷,可并不会主动站起来侵扰人的,这也是夜婴宁起初看朝衣向自己走过来之时心中有些犹豫的原因。 然而现在夜婴宁却发觉比朝衣能动更惊人惊讶之事,那就是自己居然不能动了! 那色狼压在自己身上,以夜婴宁的武功,本来一脚将人踹飞出房门去也是能的,不料浑身竟酥麻一片,浑然不能动分毫。夜婴宁心头一凉瞬间便明白:自己中招了。 只不过,何时中的招,谁人下的手?难道就是面前这个一脸色迷迷笑容的“傅轻羽”,可是可是,先前她明明…… 朝衣倒在夜婴宁身上,娇软轻香,绝色美人果然是绝色美人,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美,朝衣凑过去,嗅嗅嗅,忍不住赞叹:“美人儿你好香啊。” 夜婴宁眼睛乱转,望着她红彤彤的面色,说道:“你……你假装的?” 到这个份儿上还没有明白过来的话,她这翡翠明珠阁也是白在皇都里立足了六年之久了。 朝衣笑了两声,笑的宛如小狐狸一般:“啧啧,我这是戏假情真呐,美人儿难道没感觉到我的真心吗?”她伸出手来,在夜婴宁的云鬓之上轻轻摸了一把:“好美的头发……唉,是怎样保养的?” 夜婴宁哭笑不得,心中却很是恶寒:本以为这人肤浅无聊,是个徒有其名的纨绔子弟,没想到竟深沉如斯,城府不漏,也不知“他”究竟想要怎样,莫非是…… 一想到此,夜婴宁那如婴儿一般的肌肤上竟爬起一颗颗的鸡皮疙瘩来,朝衣“咦”了一声,吐气如兰凑在夜婴宁脸颊边上:“美人儿你在怕么?” 夜婴宁喉头一梗,终于说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朝衣“嗯”了一声,反问道:“其实这句话是我想问美人儿的……你想对我做什么?” 夜婴宁越发觉得她的口吻很是不怀好意,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忍气吞声说道:“妾身不过是同少国公开个玩笑,想给我们之间增加点儿情趣而已,怎么少国公在想什么?” 朝衣笑了两声,说道:“真的么?原来如此,本国公爷真是何其有幸,这皇都之中明珠翡翠阁里头从不对男人假以颜色的婴宁姑娘,居然如此青眼相看……既然如此,那么……本国公爷也只好成全美人一片渴慕,所谓春宵一夜值千金,婴宁你觉得如何?” 一声“婴宁”,夜婴宁身上的鸡皮疙瘩窜的更快:“就算真要春宵一刻,少国公也要解开我身上的禁制才好,让妾身好好地伺候你呀。” 朝衣微笑:“本国公爷不喜欢多手多脚的美人,只喜欢美人儿乖乖地躺着不动。”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顺着夜婴宁的脸往下,慢慢地向着她的胸前滑去,夜婴宁垂眸紧张看着,终于忍无可忍叫道:“住手!” 朝衣手势一停,目光却仍盯着那高耸的胸前,赞道:“美人儿叫什么停?我真的很想……”她虽然没说下去,眼睛却亮的出奇。 夜婴宁恨道:“行了,就不要再装了,我只是不明白,我的‘流光没’怎么会对你无效?” 朝衣哈哈一笑,说道:“那个啊,是我的秘密。” 夜婴宁又道:“那我身上的毒又是怎样?” 朝衣倒是坦然了,说道:“我摸过美人的小手儿啊。” 夜婴宁双眼翻白,暗骂自己其蠢如猪,被人连吃豆腐带下毒都不知道,也算是载到家了,于是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朝衣这才哈哈一笑,说道:“若论起装来,可是美人你先装的……好吧,既然如此,那……是谁指使你来迷晕我的,又是为了什么?” 夜婴宁咬了咬唇,生平第一次失手,情形又是如此危急,也顾不得其他了,只好说道:“我只知道交付任务的是六部的人,具体是哪位却不知晓。” “那他们想叫姑娘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夜婴宁对上这人狡黠的眼睛,心里头早把朝衣骂了个狗血淋头体无完肤,终于说道:“想知道你同宰相大人密谈了些什么。” 朝衣这才嘿嘿一笑,说道:“那姑娘的任务失败,不知该怎么办?” 夜婴宁说道:“翡翠阁的规矩从来如此,任务失败,银两双倍奉还。” 朝衣说道:“不错不错,改天我若是缺银子了,也可以来翡翠阁赚一笔。” 夜婴宁心头快要气炸,说道:“少国公可以从我身上离开了罢?” 从放开开始,朝衣就一直趴在夜婴宁的身上,柔软的美人垫子,让她喜爱到不舍的离开,且这美人又这么乖巧这么香甜,朝衣意犹未尽地咋咋嘴:“唉,本国公真是不愿意离开,难道美人儿真的看不上我么?” 夜婴宁觉得此人真是极其厚脸皮,又是狡诈又是无耻,当下说道:“抱歉,我向来是卖艺不卖身。” 朝衣遗憾地望着夜婴宁:“如果有朝一日美人儿改变主意了,记得来找本国公爷。”她说着,才慢吞吞地从夜婴宁身上爬起来,爬动的时候,那手动来动去,忽然就在夜婴宁那饱满的胸前摸了一把,夜婴宁脸色通红,怒道:“你干什么!” 朝衣内心窃喜表面若无其事,说道:“没什么……失手了,抱歉抱歉啊夜姑娘。” 朝衣下地,整了整衣裳。夜婴宁躺在床上不能动,说道:“喂,你还不将我的毒解了?” 朝衣回头看她:“不成,美人儿虽然生得美艳,但心里却恨我恨得差不多要将我大卸八块,此刻解开了毒,我就遭殃了。” 夜婴宁见她果然竟窥破自己心思,不由恼羞成怒,怒道:“那什么时候能解?你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倘若有个……什么人进来的话,我又不能动,你将我置之何地?” 朝衣笑道:“美人放心,你如此的国色天香,将来自是要追随一个举世无双的良人才对,不必担忧,我走出这屋子,一直到下楼时候,你的毒也就解了。就算有人进来,顶多也如我这般,摸摸小手,以及……你也吃亏不到哪里去。” 夜婴宁几乎气得晕厥过去:“你还敢说!” 朝衣装模作样说道:“我自然不敢说了,我现在要走了,美人儿……后会有期!” 她迈步往外就走,出了房门,就听得夜婴宁在床上大声骂道:“傅轻羽,下次你别落在我的手里!老娘要你……” 朝衣将房门急忙带上,捂着耳朵疾走:“哎呀呀,少儿不宜少儿不宜。” 朝衣在走廊里快步向前,刚走出两步,鼻端忽地嗅到一阵淡淡香气,那本来急速向前而去的脚步蓦地刹住。 朝衣放下捂住耳朵的手,轻轻地又嗅了一会儿,忽然面色一变,顿时转过头去望着左侧夜婴宁房间旁边的这房子。 只是稍微迟疑一会儿,朝衣直冲过去,一脚将房门踹开,叫道:“舒断袖……” 房门洞开,朝衣用力太过,一阵风直扑进来,将门边上不远处桌子旁坐着的那个人的衣袂吹的翩然而动,只见他身着一袭暗沉沉黑衣,头上也戴着相同的面纱遮着脸,整个人如被裹在一团儿的黑雾当中一样,却哪里是舒临渊? 正是当朝的四王爷,君朔! 朝衣大惊。 朝衣大惊,一时之间不知向前还是后退。桌子边上君朔正手中握着一杯酒,见状便缓缓地放下,说道:“少国公?”又一声轻笑:“少国公还是小声儿点,顺便把房门带上,隔壁房中的母老虎要醒了。” 朝衣听他提点,吓了一跳,赶紧回身把房门掩上,房门被掩起来的瞬间,就听得隔壁有人冲出来,是夜婴宁的声音,怒叫道:“该死的又骗我……混蛋!跑的倒快!” 朝衣捂着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片刻之后君朔才轻声一笑说道:“她走了。” 朝衣长长地松了口气,却又警惕起来,望着君朔,问道:“怎么是四王爷?舒临渊呢?” ------------ 26 第二十六章 平生爱 朝衣长长地松了口气,却又警惕起来,望着君朔,问道:“怎么是四王爷?舒临渊呢?”忽然好像想起自己失礼了,于是双手在腰间很是无礼地做了个行礼的姿态,含混不清无赖说道:“见过四王爷。” 君朔却似乎没有计较她的无礼,反而问道:“为何少国公跑到这里来找舒状元?” 朝衣眉头一皱,将屋内环顾看了眼,这间房子并不算大,能藏人的地方也不多,朝衣说道:“这个……难道我听错了?先前仿佛听到……”人走到床边上,用力掀开半垂的床帘看进去,——空空如也。 君朔坐着一动不动,仿佛没见到朝衣的动作。 朝衣回头看他一眼,咳嗽了声,说道:“听到有舒状元说话的声音,故而……”说着便弯下腰,向着床底下望过去,——依旧什么也没有。 朝衣起身,道:“故而进来看看……还请王爷……”人转到了柜子跟前,咬牙想道:“不信你不在!”用力把柜子打开。 君朔笑着饮了杯酒:“还请本王如何?” 朝衣目瞪口呆地望着一柜子的衣裳,忍不住愤愤:“还请王爷见谅!” 君朔哈哈一笑,说道:“那倘若本王不肯见谅呢?”起手给自己的杯中又添了酒。 朝衣一怔,回过头来看他,君朔道:“本王一个人清静在此地喝酒,少国公不由分说闯进来,扰了本王雅兴,本王是该如何相罚呢?” 朝衣皱眉看他:“我向王爷请罪就是了……说起来倒也奇了,王爷随从不带,自己跑来这青楼里喝酒?” 君朔淡然不惊说道:“各人兴趣不同,又有何奇怪的?少国公你这请罪请的可太没有诚意了。” 朝衣冷笑一声,说道:“谁不知道王爷您的兴趣大异于常人,故而跑来青楼喝酒才叫人觉得奇怪,不知王爷觉得何为有诚意的请罪?” 面纱下君朔的面色看不清,只依稀望见那双眼睛似乎很亮,但隔着纱巾,却有些迷离之色,朝衣看的心头一跳。 君朔缓缓抬手,把手中的杯子移到唇边,轻轻吮了口,动作极其优雅,若朝衣不知道他是个丑陋之极的面孔单看这派造作,定会以为他是个绝色美人。 君朔将杯子自唇边移开,向前伸出,说道:“有诚意的请罪,——还请少国公饮了此杯。” 那杯子他方才喝过了,却又来让朝衣喝,朝衣大怒,说道:“呸!你做梦!”说着便道:“我自来不晓得什么诚意的请罪,王爷爱受不受,反正我已经请罪过了,那我便不再打扰王爷‘雅兴’,告辞了!” 说着,迈步便往外走,却不料耳畔听到君朔一声极细微的笑,说道:“只怕你轻易来得却走不得。” 这笑声细若蚊声,似有若无,朝衣皱眉,略一犹豫便不愿再与之计较,大步走到门口,刚要伸手拉开房门,忽然觉得头微微一晕。 朝衣怔了怔,还以为无事,刚要伸手扶住额头,却忽地发觉手足俱麻,竟一动也动不了。 朝衣大惊,虽然不知发生何事,但知道自己是中了招了,心神巨震之下,身子也一晃,原来她站立不稳,脚下却不能动,故而要倒。 朝衣闭眸心道不好,正准备狠摔地上,腰后无声无息袭来一只手臂,将朝衣拦腰抱了。 朝衣心头一动,鼻端却嗅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她想大叫,然而脑中却迅速昏沉,到最后竟将所有意识都消磨掉,哪里还能如先前般清明。 君朔将人抱起,到了床边,缓缓落座,低头望着怀中之人。 手探出,轻轻地在她的脸上缓缓划过,面纱之后的双眸定定看着,片刻才又说道:“少国公,醒醒。” 他这一声仿佛极有魔力,朝衣眼皮动了动,缓缓地睁开。只不过跟先前明亮双眸不同的是,眸中竟全是迷惘之色。 君朔说道:“少国公……还好么?”朝衣模模糊糊说道:“好……好的很。”君朔说道:“我是谁?”朝衣喃喃道:“极讨厌之人。” 君朔轻轻一笑,似乎对这回答很是满意,便又问道:“少国公今日跟宰相大人相谈了些什么?可否告知我呢?”朝衣沉默了会儿,似乎犹豫,最后却终于说道:“账簿之事。六部……” 君朔又是一笑,说道:“乖……可是想对付六部?”朝衣“嗯”了声。君朔问道:“为何呢?”朝衣说道:“仇人。” 君朔略微沉默,才又问道:“少国公先前为何突然闯进来,却找舒临渊?”朝衣皱着眉,说道:“香气。”君朔挑眉:“香气?”朝衣说道:“檀香气,舒临渊……身上的……” 君朔肩头微抖,随即低低笑了两声,低语说道:“好聪明……我倒是忘了……” 朝衣忽地嗯哼了两声,似乎很不安稳,双眉也紧紧皱起,眼睛迷茫看了会儿,却又闭上。 君朔心头微动,问道:“少国公,可知这是何处?”朝衣眼睛仍旧闭着,呢喃说道:“青楼……不,忘尘寰……” 三字如同轻烟一般,飘飘悠悠自她唇角荡出。君朔伸手,在朝衣的唇上轻轻一叹,终于又问道:“你平生最爱的地方,是何处?”朝衣嘴角一挑,似乎想笑,然而眉心却蹙起,显得极为忧伤,说道:“忘尘寰。” 君朔问道:“那你平生最爱之人是,谁?”朝衣不语,片刻君朔又问:“你平生最爱之人是谁?”朝衣的手忽地一动,君朔一眼看到,心中暗惊,朝衣的手略用力,捏住君朔的衣袖,说道:“是……是……” 那名字还未说出,君朔忽地面色一变,咬牙喝道:“可恨……”翻身而起,将朝衣放在床边,指甲一动,一股淡淡的粉末飘入朝衣鼻端,君朔人影一晃,已经到了窗边,纵身一跃,黑雾似的影子便消失在窗口不见。 夜婴宁在楼梯口遇到了燕沉戟。 夜婴宁本以为朝衣已经逃走,一见燕沉戟去而复返,顿时冲上去拦住,叫道:“你身边那不要脸的人呢?” 燕沉戟皱眉,并不曾打量面前这倾国倾城的女子,只短短说道:“我是来找人的。” 夜婴宁一怔,而后笑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那人是个色中饿鬼,他的仆人也是这样啊,那不知你要找什么样儿的姑娘呢?不过,以大侠你这身子,实在太过……威猛,怕是很难有姑娘能受得住呀!” 燕沉戟不理会她胡搅蛮缠,说道:“人呢?” 夜婴宁笑说道:“瞧你急的,先前真看不出,看你不言不语的,还以为是个正人君子呢,如今怎么就按捺不住了?好罢,让我瞧瞧,我们这……” 燕沉戟喝道:“让开!” 夜婴宁声音一停:“你……”忽然察觉这原本看起来平淡无奇之人,不知何时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杀气。夜婴宁后退一步,暗地提防:“你想如何?怎么,你那不要脸的主子跑了,让你回来挑事?” 燕沉戟说道:“她未曾出去!” 夜婴宁狐疑:“你说什么?她明明就……”忽然想起自己方才追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那人,夜婴宁目光转动,蓦地转回头去,望着走廊里的某一间房。 燕沉戟抬眼,顿时也留心到,两人不约而同闪身往那边而去。 彭!房门被踢开,夜婴宁张目四顾,身边的燕沉戟却直接迈步进入,夜婴宁叫道:“喂!”跟随他身后过去,却见里面床边上,一人正试图站起身来,却似站不住脚之态,正伸手扶着床柱,摇摇欲坠。 燕沉戟身形飞快,急急到了床边,将朝衣抱住,低头看她:“如何了?发生何事?”朝衣摇摇头,满头大汗,神智却依旧有些不清,只认得面前之人。 身后夜婴宁见了朝衣,本是要张口大骂的,细细看看她的模样,忽然说道:“咦,你怎么中了流光没?……哟,不过已经服了解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也幸亏是她这一句话,燕沉戟才知道不是她下的手,那一怒之下探出的手臂才缓缓地又重沉了下去。 朝衣说道:“大哥,非她……带我、走。” 燕沉戟点头,将朝衣打横抱起,迈步向外便走,夜婴宁卡腰骂道:“不许走!” 燕沉戟见她挡在门口,挺胸扬下巴,一副蛮横之态,不由越发皱眉。 夜婴宁一手卡腰一手指着朝衣,说道:“这个臭小子轻薄我,不能如此轻放了。” 朝衣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得身子仿佛千斤重一般,燕沉戟沉声说道:“倘若不是你招引在前,又怎会中他人之计?让开!” 竟然好似没见到夜婴宁一般,迈步往前而来,夜婴宁吓一跳,随即仍旧牢牢站住双脚,心想难道你真敢撞过来不成?没想到燕沉戟果然是这个打算,脚步根本不停。夜婴宁心头一惊瞬间,却觉得一股强大的气流扑面而来,竟将她整个人震飞出去,拼命地使了个千斤坠才靠着走廊的墙壁缓缓落地,不然的话,怕是要破窗而出。 面前燕沉戟抱着朝衣,一步一步缓缓地往外而去,听到动静,翡翠明珠阁的侍女们急忙过来相助夜婴宁,夜婴宁起身,凝视着燕沉戟离去的高大身影,擦了擦嘴角沁出的一抹鲜血,说道:“好个北燕战神,果然名不虚传,本姑娘……不会这么算了!” ------------ 27 第二十七章 人参汤 朝衣被燕沉戟抱下楼,风一吹之后,整个人便清醒过来,只是“流光没”这种药,最能迷人神智的,凡是中了“流光没”之人,便如偶人一般,全不能动,身不由己宛如迷魂,却最能说实话的,倘若有人相问,不管问什么,都会答实话出来。 朝衣对夜婴宁很是防备,她一举一动朝衣都看的清楚明白,何况朝衣先前在忘尘寰上也同些药物为伍良久,夜婴宁撒落酒中的流光没她轻轻一嗅便知端倪,虽然真的喝了下去,与此同时却也悄悄地在舌底含了一枚“照彻海”的叶片,“照彻海”这等天宁海阁的神奇之物,能解百毒,朝衣当初对“照彻海”可谓是细心研究了一番,因此自然知道区区流光没是奈何不了她的,只是喝了些酒,稍微觉得头晕脸上发热了而已。 不料她人在走廊里之时,却嗅的有一股淡淡的檀香之气,隐隐传来,朝衣昔日跟药物为伍,对些药物之类的味道分外敏感,一嗅之下,便嗅出是舒临渊惯常用的那种。 朝衣想到方才夜婴宁被六部所托之事,心想总不会这么巧,舒临渊这断袖子也来逛青楼罢?此中必定有猫腻,因此朝衣不管三七二十一,当机立断将门踹开,想要看个端倪。 没想到舒临渊没见到,竟见到个让她深恶痛绝之人,君朔。 只是,朝衣醒来之后,却怎样也想不到自己脑中晕了一晕之后究竟又发生了些什么了。她拼命回想,也只想到君朔要自己喝他喝过杯子里的酒,然后自己就反目了,而后…… 朝衣用力拍了拍头,燕沉戟说道:“喂!” 朝衣知道他是不想自己如此“自虐”,便停了动作,叹道:“大哥,我真是……唉……我是否很笨呢?”垂头丧气,仿佛被斗败了的公鸡。 燕沉戟说道:“休如此胡说。” 朝衣哀叹几声,无可奈何随着他返回国公府。 傅东篱正在书房里,见了朝衣回来,便引了她过去,说道:“方才圣旨来到,傅明竟被陛下任命为虎威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傅明方才才下山回来,又无功绩,怎么陛下……” 朝衣笑道:“哥哥别急,这是陛下的恩典,因江南之行颇为有功,同去的冠卿跟舒状元都有赏赐,而我的赏赐,便是这个了。” 傅东篱说道:“傅明为人果敢正直,倒是个不错的青年,只不过贸然任命为将军,恐怕于理不合,周围怕是有人会说三道四的。” 朝衣说道:“哥哥放心罢,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傅明他自会有数。另外……哥哥也不替自己想想么?” 傅东篱一怔,问道:“我想什么?” 朝衣说道:“唔,也没什么,只不过我觉得……哥哥也是时候要升升官了。” 傅东篱惊疑不定,沉默片刻问道:“轻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你听陛下说了什么?又或者你同陛下说了什么?” 朝衣笑道:“陛下没说些什么,我也未曾,我若是说了,今儿得了官职的就不是傅明了。只不过我有种预感,哥哥很快也要升官儿了。” 傅东篱听不明白,可是见朝衣不说,也就罢了。 两个刚刚说完了正事,门口探头探脑进来几个小的,朝衣一见,叫道:“留安!”门口果然是留安,张望了一阵便跑进来,怯生生叫道:“舅舅!”便靠在朝衣膝边上不动。 傅东篱望了一眼,说道:“留安,先前清宁不是在同你玩儿么?人呢?”留安说道:“我听闻小舅舅回来了,就说要来找舅舅,清宁不愿意来,就自己跑去玩了。”傅东篱说道:“原来如此。” 朝衣低头望着留安,小人儿依赖地靠在自己膝边上,有些柔弱的脸贴在自己的腿上,一副安心的模样,朝衣伸手摸摸留安的脸,问道:“留安这几天好似瘦了些,可曾有好生吃饭么?”留安说道:“我吃的很多呢,小舅舅。” 朝衣揉着小孩儿水嫩的面孔,自家心里也软软地,便说道:“我有叫留安跟着傅明学点儿功夫,留安可学了么?”留安说道:“傅明先头没在家里,我从昨儿开始学的,学了两招拳法。” 朝衣笑道:“打的熟练么?是不是很辛苦?”留安说道:“不辛苦的,小舅舅叫我做的,我一定会做啦。” 傅东篱在一边看着,见状说道:“留安这孩子真个很听你的话。” 朝衣说道:“是呀,我一见他就很是喜欢,只不过他的性子有点弱,故而要学点功夫,等他长大一点,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 留安说道:“小舅舅,我会么?” 朝衣说道:“自然会了……” 留安说道:“可是我……我怕不会呢,他们都说我很笨,清宁很快就学会了的拳法,我用了很久才学会。”说着便双手紧紧地抓着朝衣的袍子,有些担忧地望着她,仿佛怕朝衣责怪他一般。 朝衣笑道:“留安可曾听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笨不怕,只要有心,什么都不是问题。” 留安会心说道:“那留安一定会很用心的。” 朝衣抚摸着他的头发,说道:“是啊,留安一定要用心才是,将来舅舅们老了,就要留安来保护了呢。” 留安身子一震,抬头看向朝衣问道:“真的么?” 朝衣点点头。留安眨眨眼,说道:“留安知道啦……留安一定会保护小舅舅……跟舅舅的。” 正说话间,外面丫鬟来请,是大小姐派来找留安的,留安恋恋不舍地跟着回去了。傅东篱说道:“先前我见你进门时候,脸色有些差……大概是太过劳累的缘故,我叫厨房里给你准备了些炖好了的参汤,等会儿吃饭的时候你记得喝了。” 朝衣说道:“哥哥,我的身子很好,不用那些的。” 傅东篱说道:“别说这些,我瞧你近来比刚回家来的时候更瘦了些,定然是劳心劳力所致,你自回家来就没好生歇息过,有时候我真想……代替你,让你歇息会儿。” 朝衣望着傅东篱,许久之后说道:“哥哥别说这些,一来这都是轻羽该做的,何况过去的那些年,都是哥哥在尽力撑着,如今轻羽不过是替哥哥分担一些而已,而且个个也不用多心,将来,也必有的哥哥忙了。” 傅东篱听她话中似乎别有深意,便也不再问,只是又一再叮嘱朝衣喝了参汤。朝衣便起身回房了。 到了晚上,果然饭桌上多了锅子香喷喷的人参鸡汤,里头的人参有大拇指头粗细,竟是珍品。朝衣是知道这国公府的情形的,知道傅东篱必然是耗了重金才买了这人参的。她心里感动,面上却笑了会儿,说道:“哥哥真不怕我虚不胜补呀。”幸好还有燕沉戟在,朝衣便贼兮兮的打量燕沉戟。瞧的燕沉戟很不自在,终于也说道:“这是给你熬得,休要看我!”朝衣才笑道:“大哥,这叫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莫非你忘了么?” 朝衣便一鼓作气喝了两碗鸡汤,到晚间果然浑身燥热不止,一边暗笑自己轻狂了,一边又略微感慨。 大概是喝了这大补之物的缘故,一晚上朝衣便噩梦连连,却难得的不曾自噩梦之中惊醒。第二日醒来却觉得头大如斗,两只眼圈儿就有些发黑,朝衣打着哈欠吃了早饭,便换了衣裳去上朝,此刻正是时候,朝衣便直接望金銮殿上走,这时侯,那些在议事房里等候上朝时间的大臣们便也出面,当下文武百官鱼贯而入,小步向上,有人就互相打招呼,朝衣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四处打量的时候,却望见有一双花花的风流的眼睛,人群之中望着自己,朝衣一怔,脸色一沉向前走去。 舒临渊身为小官,就算是进金銮殿也是排在最后面,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到了,居然就公然地等在玉阶边上,任由些百官们自面前踱步而过,有人便好奇来看他,不知他为何竟然大喇喇地跑到这上朝必经之地来看起风景来了。 朝衣迈步上前,舒临渊便抬起袖子将她挡住,说道:“少国公……”拉长了声音,却不说话。 朝衣斜眼看他,鼻端嗅的那股熏死人的檀香气,忽然之间心头一凛,望着舒临渊双眸的时候,脑中竟闪过一副古怪的场景—— 她昨晚上因喝了两大碗的人参鸡汤,虚不胜补,浑身燥热,当晚混混沌沌做了许多梦,而其中一个,自然是在忘尘寰上那紫藤花树之下,有人同她两个相互拥抱,效鸳鸯交颈姿态,难舍难分,然而正当那旖旎忘情的时候,朝衣睁眼细看,却见面前本该是傅轻羽的脸,却赫然变作了舒临渊,朝衣大惊之下,差点惊醒了……幸亏她一认清是舒临渊之后,马上便醒悟这定然是做梦,因此才又忽忽悠悠跑到另一个梦境里头去了。 本来这梦朝衣已经忘了的,如今大清早太阳底下竟见到舒临渊,那本来被忘记的梦境未免便清晰起来,朝衣一时想到,吓得猛地打了个哆嗦,而后十分呕心。却偏偏听到舒临渊又说道:“少国公这般直勾勾地盯着下官做什么?下官可是会脸红的。” 朝衣浑身一抖,自叹道:“晦气晦气,都是这个混账的不是,那么轻薄于我,我才会做那等诡异的梦。”当下大大地白了舒临渊一眼,说道:“我分明是在看挡在路上的一只狗,怎么舒状元偏说自己了呢?” ------------ 28 第二十八章 死断袖 朝衣道:“我分明是在看挡在路上的一只狗,怎么有人偏说自己?”舒临渊本是斜斜地靠在桥栏上的,一身官服被他穿的很不庄重,右脚尖点地,下摆被微微撩起,引多少人侧目,他却只望着朝衣说道:“狗在哪里下官没有瞧见,倒是少国公一见下官就要咬……” 朝衣想到上回跟燕沉戟一同揍他,心里说不出的痒痒,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去再多打这人几拳。反正这家伙好像是属狗的……不记仇。那一回她跟燕沉戟把舒临渊打到吐血,这家伙也就是当时恨恨瞪了几眼,事后竟如没事人一样。 当着身边经过官员的面儿,朝衣没好动手,只是瞪了舒临渊一眼而后便欲径直过去,舒某人却好死不死地探出脚来,拦在了朝衣跟前。 朝衣望着那条长腿,嗅着那随风扑鼻的檀香气,强忍着要一脚踩上去的冲动,说道:“舒状元。” 舒临渊答应一声:“少国公有何指教?”朝衣说道:“昨儿你……人在哪里?”舒临渊说道:“自在家中无事,怎么少国公是想我了么?”朝衣说道:“你没跟什么人在一块儿?”舒临渊说道:“少国公怎么问起这个来了?真个想下官了么?” 朝衣皱眉斜了他一眼,哼道:“果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抬脚踩在舒临渊的靴子上,用力碾了一下,迈步向前离开。 舒临渊低头看着朝靴上那个大大的脚印,轻轻一笑,抬头看了看日光,才也起身跟了上去。 文武官员排列站定,小皇帝坐好了,宦官上前正欲开口,却忽地一怔,群臣顺着那人目光向外看去,却赫然竟见到门口处有一人缓缓迈步进来,一身黑色朝服,金线绣出的海水团纹,脸上却依旧戴这个诡异面具,挡住大半的脸容,正是四王爷君朔。 朝衣心头一跳,她自到皇都以来,也上朝过数次,却都未曾见过四王爷也上朝来,据闻前些日子四王患病,故而不曾上朝,没想到今日竟来了。 四王爷上前行礼,小皇帝问道:“王叔身子可好了么?”君朔说道:“劳陛下惦记,臣的身体已经无恙。”小皇帝和颜悦色说道:“虽然如此,王叔也该好生在府中多休息些日子才好,如此真是让朕不安。”君朔说道:“多谢陛下,请陛下宽心。”小皇帝点头:“既然如此,来人,给王叔搬个凳子。”君朔急忙推辞不受。 这边君朔便站在了玉阶之下,朝衣在人丛中看过去,见那人沉郁地立在那里,跟光明锦绣的朝堂格格不入,仿佛一团迷雾相似,朝衣这一抬头打量时候,却见君朔双眸微动,也似往这边看了一眼,朝衣愣神,便缓缓低头下去。 这一瞬间朝衣心底便不由自主想到翡翠明珠阁之事,她清楚记得自己曾见到君朔坐在夜婴宁旁边的房内,但为何后来发生之事,全不记得呢?一想到此,忍不住就觉得身子阵阵发寒。 宦官上前才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话音刚落,旁边的宰相大人便出班说道:“起奏陛下,臣有本奏。” 小皇帝说道:“爱卿有何本奏?说来听听。” 宰相大人说道:“陛下,臣要告六部之中刑部户部有人勾结地方,私吞赈灾银两中饱私囊,导致江南灾情缓和不力,才让千余百姓白白横死。” 朝衣在旁边静静听着,心中一动想道:“终于来了!” 而宰相说完之后,小皇帝还未曾开口,旁边的刑部尚书怒道:“宰相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江南之事分明早就平定,你如今旧事重提,分明是泼一盆脏水在我等身上,其心可诛!” 小皇帝安抚两人,说道:“丞相,你为何忽然说出这样话来,江南之事不是已经定了么?怎么又横生枝节?朕也不甚明白。” 宰相说道:“陛下不过是被奸人蒙在鼓内,臣原本也是不知情的,但是近来有江南的官员送了一样东西给臣,臣细细看了一番之后,怒发冲天,再也忍不住,臣是一腔赤胆忠心,不像是某些人外表忠厚内心奸诈,臣虽然自知此举会得罪朝中大臣,但是为了国家社稷,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故而才冒死进谏!” 小皇帝说道:“你说江南官员送了一样东西给你,才让你如此的,那么这样东西必然是极为重要的,不知是何物?” 刑部尚书说道:“陛下,请切勿听信谗言,江南之事是东方侍郎同舒状元及少国公一并去处理的,事情分明已经平定,怎会忽然又生事?倘若生事,岂不是说明三位钦差都摆脱不了干系?臣觉得定然是些别有用心之人伪造之物,来挑拨离间,陷害臣等,请陛下明察!” 户部吏部众人也上前禀明清白,小皇帝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最后说道:“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又何况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如就把那件东西拿上来给朕看一看,诸位爱卿,你们觉得如何?” 六部的几位面色微变,还想再据理力争,却听到旁边有一道暗哑的声音说道:“陛下言之有理,诸位大人不如暂且稍安勿躁,是真是假,让陛下看过再做定夺罢了。” 这声音并不大,甚至略有些闷,但是响起之后周遭就再无人敢鼓噪,六部众人虽然面有不忿之色,却仍旧未敢再说。 这出声之人,自然就是四王爷君朔。 君朔也算是一只奇葩了。朝衣皱着眉端量着那一团黑乎乎的迷雾,她来上朝这么多次,都没有见过君朔站在玉阶前,唯一一次跟他的相遇还是那次领旨去江南时候,出外在午门口遇见的。 然而就算是君朔这么多日子不来都好,他说一句话居然竟比高坐上头的小皇帝还要管用。 朝衣看看君朔,又看看龙椅上头仍旧“天真无邪”的小皇帝,心里头有种奇怪的感觉。 连四王爷都发了话,没有人再敢说什么,那边上丞相大人点点头,便从袖子之中抽出一卷东西来,向前一步呈上,宦官过来取了,正要给小皇帝,君朔说道:“且慢。” 小皇帝问道:“王叔,不知有何事?” 君朔说道:“陛下,看之前还是让人翻一下罢。” 小皇帝想了想,底下的宰相却面色一变,碍于君朔的面子,并没说什么。小皇帝便点头,对宦官说道:“李才,你替朕翻一翻先。” 君朔这一句看似淡淡的没什么意思,实则却是在提醒小皇帝,皇帝的日常起居比如吃食,在呈上之前必须有人尝过,无毒之后才敢奉入。 至于这册子,虽然是宰相大人亲自递的,但也不能保证全然无事,因此君朔才这么一说。 当下李才翻了一翻,又特意放在鼻端嗅了嗅,觉得毫无异样,才转身呈给小皇帝。 小皇帝将册子拿在手中,翻看了一会儿,面色有些难看,片刻之后才将册子放了,对宰相说道:“爱卿,你这账本是从何处得来的?”宰相大人说道:“是从江南之地被人秘密呈上。”小皇帝说道:“将账本送你的那人何在?”宰相大人说道:“此人一路历经千辛万苦,又有有心人不停阻挠,将账本交付臣之后便气绝身亡了,可怜,可叹。” 小皇帝愕然。朝衣在一边却在心头嘀咕说道:“你这老家伙,你才是气绝身亡了呢!”不过宰相大人这般说倒也干脆利落地杜绝了小皇帝追查账本的来源,只要这账本可靠,足以定罪的话,谁又管他来自何方。 小皇帝无法,沉吟片刻,便看向六部中人,刑部尚书为首的众人面色不一,尚书大人还算撑得住,只不过小皇帝总是不语,却叫人心头未免七上八下,有人已经有些胆怯,额头稍微见汗,却又不敢抬手去擦。 小皇帝端量了许久,才说道:“此事非同小可,朕一时也有些吃不准究竟是真是假,但倘若是真,朕……”小小的眉头一皱,好似很难定夺一般。 宰相大人说道:“陛下,臣敢确保这账本毫无虚假,请陛下速速决断,勿要让奸人逍遥法外,让百姓枉死,臣子忧心。” 小皇帝说道:“这……” 户部尚书道:“大人休要催逼陛下,莫非要代替陛下决断不成么?究竟是真是假,岂是一家之言能说的明白的?倘若如此,我也捏造一本账簿,说明宰相大人如何如何,宰相大人也要伏诛么?” 宰相冷笑说道:“尚书你急什么?那账本上所记载的是什么你怎会知道?说什么捏造陷害,莫非你知道里头的内容是为何,故而如此狗急跳墙之态?” 尚书说道:“大家同朝为官,何必总是如此互相诋毁?不择手段之态才是真正难看!” 小皇帝看几个又吵起来,一时更是拿不定主意,底下的君朔也没有再言语,朝衣夹杂在官员之中,看在宰相同六部尚书对上,颇觉得有趣,正看的双眼发直,却听到耳畔小皇帝一声唤:“傅爱卿!” 朝衣愣了愣神,反应过来后才急忙出列,说道:“臣在。”小皇帝望着她,说道:“你觉得此事该如何是好?” 朝衣一怔,咳嗽了声说道:“臣听陛下的。” 小皇帝望着她,又看了看虎视眈眈的两派官员,终于说道:“你自江南回来,对那边之事是最清楚不过的了,正好你如今清闲着,不如就再替朕将这件事查个明白,弄清楚究竟谁是谁非,如何?” 朝衣说道:“陛下,臣怎能担当此重任?” 小皇帝想了想,目光在底下扫了一眼,底下群臣鸦雀无声,小皇帝说道:“说的也是,你究竟在朝中根基尚浅,既然如此,朕就请四王叔相助你解决此事,你觉得如何?” 朝衣大惊,正欲推辞,目光一转地上君朔的双眸,不由地喉中一梗,就在这犹豫瞬间,却听得小皇帝说道:“爱卿不言,就是答应了,四王叔,有劳你了!” 君朔沉声说道:“为陛下效命是臣子的职责,臣领旨。” 下朝之后,小皇帝仿佛知道朝衣心中疑惑,也理会她,径直入宫去了。朝衣瞪着那小小身影离开,想了会儿终于转身往外走,刚迈步,却嗅到身边淡淡的檀香气,朝衣脚步一停,转头对上君朔双眸。 君朔看也不看她,只往外走,朝衣说道:“王爷请留步!” 君朔脚步略微一停,转头看她:“少国公有何指教?” 朝衣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终于说道:“昨儿在翡翠明珠阁内同我相见了的……是王爷没错罢?” 君朔波澜不惊,淡淡说道:“那又如何?” 朝衣一皱眉,说道:“可是我好像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何事,不知王爷可否坦率告知?” 君朔说道:“其实本王也不太记得了。” 朝衣心头一怒,说道:“王爷,你是不是用了什么……” 君朔说道:“什么?” 朝衣被他淡淡一问,竟说不出话来,君朔看她一眼,眼中似有一抹讥诮之色,也许是朝衣看错。朝衣有苦说不出,心中又隐隐地怕问出什么不该问之事来,咬牙切齿一番,也就罢了,又觉得跟这人站在一块,仿佛守着一块万年寒冰似的,于是便径直迈步向外,出了金銮殿,才觉满目阳光灿烂,当下更是不想回头再看君朔一眼。 朝衣向前走了几步,却意外地又发现舒临渊站在白玉桥边上,望着她就笑:“少国公真是国之股肱,陛下一刻也离不了你,真是叫人羡慕啊。” 朝衣说道:“滚,离我远些!”舒临渊说道:“哟,少国公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哪里吃了气不成?”朝衣厌恶说道:“死断袖!呸!”啐了一口后,理也不理他,狠狠瞪了一眼就走。 舒临渊刚要追,回头一看,却见到君朔自殿内缓缓出来,舒临渊脚步一停,君朔走到他的跟前,也略微放慢了步子,低声说道:“这场戏你还满意么?” 舒临渊面上笑意略微收敛:“多谢你。” 君朔说道:“不用谢我,你要知道你在做什么最好。” 舒临渊垂眸,面上已经丝毫笑容都无,说道:“我自然知道的。” 君朔点点头,望着朝衣远去的身影,说道:“恐怕,你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舒临渊扫了一眼朝衣的影子,微微一笑,笑容之中略带苦涩之意,淡淡说道:“奈何。” 君朔道:“他很聪明,但是……” 舒临渊听他声音沉沉,不由肩头微抖。君朔说道:“倘若他挡在路上,那么,你也该知道要如何行事罢?” ------------ 29 第二十九章 闹学塾 ------------ 30 第三十章 毒蛇牙 ——> 锦衣少年蓝若尘远远地扫了朝衣一眼,就把头转开去,朝衣连逗弄他的机会都没有,这小子似乎学乖了。 眼睁睁看着君朔下了轿子,朝衣上前,装模作样行了个礼:“巧啊四王爷,臣见礼了。” 面具底下那人淡淡说道:“少国公免礼,请了。” 两人转身向着京兆尹府中而去,进门的时候朝衣略停了停,让君朔先走,君朔只淡淡点了点头便迈步进去,朝衣望着他黑雾笼罩的影子,微微地耸了耸鼻头,鼻端那檀香气已经淡的嗅不出来了。 三堂会审,君朔在上,朝衣同京兆尹大人分别两侧坐了,君朔低头检视了一番手中的账簿,问道:“两位可都看过了么?” 朝衣说道:“已经看过。”京兆尹说道:“下官也看过了。” 君朔问道:“不知两位的有何见解?” 朝衣就看向京兆尹,京兆尹硬着头皮说道:“这个……下官不敢妄言,还请王爷定夺。” 朝衣笑道:“大人休要如此谦让,若是要让王爷一人定夺,那么我们两个又算什么?有什么说什么便是了。难道你以为王爷会跟六部各位大人是一伙的,故而不敢直言?” 京兆尹的冷汗唰地一下就涌了出来,早就听说这位少国公很是刁钻,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京兆尹差点自椅子上跳起来,急忙压抑住,说道:“不不不,下官当然不会如此以为了!” 朝衣幸灾乐祸地看他。君朔嘶哑的声音却响起,说道:“少国公不过是玩笑话而已,不过也有几分道理,郭大人还请不要拘谨,有什么说什么便是了。这里只我们三人,话也不会被随意传出去,更何况,我是代替陛下而来的,自然要黑白分明,一碗水端平,故而郭大人不必有其他的担忧,如何?” 这一番话说的真正委婉动听,京兆尹刚被朝衣刺激而绷紧的心弦顿时放松下来,说道:“下官、下官多谢王爷体恤。” 君朔便说道:“那么,大人不妨将心中所想的直说。” 京兆尹便清清喉咙,说道:“下官细细将账簿看过,实话说,里头并没有什么错误疏漏之处,一笔一笔记录的很是详尽,下官觉得……不像是伪造的。” 君朔说道:“嗯……说的好。”他转头看向朝衣,问道:“不知道少国公的意见又是如何?” 朝衣说道:“王爷想一碗水端平,我自然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账簿的确不似是伪造的,只不过,虽然不似伪造的,也的确是够分量的证物,但是让我担忧的是,就算是真的的话,王爷,你想如何做?” 君朔淡淡地问道:“少国公,本王不懂你的意思。请说明白一些。” 朝衣冷冷一笑,说道:“谁人不知六部在朝中势大,根深蒂固,盘根错节……拔出萝卜带出泥,我的意思就是,就算这份证据是板上钉钉的可靠,那么,王爷可有能耐把这朝中的毒瘤一一切除?我只怕就算是真正的切除了,那么对于王爷,对于皇家以及陛下,也相当于自伤一臂,——这难不难受,能不能动,是最紧要的问题。” 这句话说的真正是要害问题,京兆尹忍不住也缓缓地点头,他所担心的其实也正是这个,自己拼死拼活到最后,最后却还得看皇家的意思罢了……只不过他没有朝衣这样的胆子,敢当面质问四王爷君朔。 谁不知道君朔性情古怪,从来没有人敢当面撩虎须,这少国公虽然刁钻,不过倒也的确是个有胆之人。 因此京兆尹虽然先前有些恼恨,此刻却忍不住也钦佩她的胆量。 君朔沉吟片刻,说道:“少国公是怕,我们耗尽力气查到最后,不过是一场空么?” 朝衣坦然说道:“正是。郭大人,王爷,两位当时在殿上也看的明白了,如果是换了另一方,宰相大人将账本呈上,陛下何必如此大费周折的还要让我们三人来审,大可以当即命令殿上禁军将人先拿下,然而事到如今,只是立案而已,可见陛下也知道若是当场拿人是万万不可的。如今这个烫手山芋被扔到我们三人手中……” 京兆尹刚退下去的冷汗又涌上来。 这案子的确棘手,要彻底处理,不免一定要得罪六部,但若是用“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政策,那不免要得罪宰相一方,真真是左右不讨好,京兆尹想到此处,真恨不得自己昏厥过去,世事不知推得一干二净才好。 君朔说道:“身为臣子自然是要为陛下解忧的,若是这点都不能够,不如回家卖红薯去。本王不管涉案的究竟是谁,什么背景,倘若这账簿是真无误,那便是最大证据,本王是绝对不会姑息养奸的。” 朝衣惊讶说道:“怎么,王爷这口吻莫非是要动真格的?” 君朔说道:“难道本王是闲着没事了来陪众人玩玩的么?” 朝衣笑道:“王爷也是皇家之人,可知道若是真正除了六部奸佞,会有何后果,无异于壮士断腕啊,想想便疼得紧。” 君朔说道:“少国公说的很是,壮士断腕,自然惨烈,痛彻心扉,但若是不断,则有性命之忧,因此还是断的好。” 朝衣颇为惊讶,没想到这个人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望着君朔那张古怪的面具看了良久,最终说道:“王爷所言极是。” 京兆伊也很是佩服,赶紧说道:“王爷高见!” 可是转念一想,话说的容易,这三个人当中,以君朔最为位高权重,又是皇家之人,倘若真的事办不成,没有人敢怪责到他头上去,至于这少国公傅轻羽么,狡猾如狐狸一般,瞧她的模样,却也似是个游刃有余的样子,倘若此事不成的话,最倒霉的或许就是他了……京兆尹叹一口气,汗湿重衣,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君朔倒是个能干之人,三人商议完毕之后,便叫底下的捕快前去传六部中的涉嫌之人前来审讯。 这边京兆尹战战兢兢,如坐针毡,朝衣却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扇子来,白色扇面,纤尘不染,缓缓地扇动,虽然是在堂上,她却悠闲自在的如在山野乡间一般,看的京兆尹又恨又羡,只能抬起袖子略微擦擦鬓角渗出的汗。 擦汗瞬间不免抬头看堂上的君朔四王爷,那传说中因为毁伤了面容所以戴着面具的四王爷高高在上,不说话之时仿佛并非一个人,反而似是一尊雕像,或者一个假人,只是当他略微一动之时,才叫人察觉危险慑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京兆尹偷眼看了会儿,却见君朔低垂的双眸一转,竟看向旁边正在摇扇子的少国公傅轻羽身上,而少国公却正一边摇扇子一边低头翻看手上账簿,全然不知。 君朔定定看了会儿,才又收回目光,京兆尹心头一颤急忙低头,作出仔细翻看手上账簿之态来。 片刻,户部尚书便先到了,见君朔在上,倒也不敢放肆,便行了个礼,君朔说道:“有劳黄大人前来,此事非同小可,只好唐突了。还请黄大人尽力配合,若是无事的话,也好趁此还诸位清白,堵住那些流传在外的不实之词。” 黄尚书说道:“还请四王爷明鉴。” 君朔温声说道:“正是如此。本王力争不会错怪一人。来人,赐座,——黄大人先请坐,等会儿还会有众人来到,大家到齐之后再做定夺。” 黄尚书便自坐了,片刻,六部其他众尚书也一一到齐——却独独缺少了刑部尚书大人,据说刑部尚书病重在家,无法上堂,君朔也不说什么。 只是,忽然之间得了这许多重臣来到,这京兆尹的堂上顿时熠熠生辉起来。 君朔便一一问过去,众人一一上前呈辩,朝衣一会儿看看端然坐着的众位大人,一会儿看堂上的君朔,心中似有一种奇异的预感…… 自六部尚书到了之后,君朔的态度格外温和,连原先嘶哑低沉的讲话声都带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朝衣听来,好像隐隐地有些蛊惑人一样的,竟然不似是原先那样听的难以入耳了,那嘶哑跟低沉交错,居然有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奇特诱惑力。 朝衣坐在旁边静静听了一会儿,君朔的态度居然明显地是向着六部大人的,这让几位大人很是放心,京兆尹却在一边狐疑。 朝衣不言语,只觉得君朔这声音入耳虽然觉得好听,但是传到心底的时候,却在最初的舒服之后,有一种更深的惊悚。 朝衣皱着眉想来想去,这种似曾相识的惊悚感觉是什么……终于给她想到一个片段,那是在忘尘寰的时候,她上山采药之时,被一种奇特的花香气引诱,一步步前去,正看到那朵花开的绝艳盛放眼前,她想伸手去摘的时候,却惊见那花底下赫然藏着一条不动声色的毒蛇! 朝衣记忆犹新,当时那条毒蛇望着她的时候,那种邪狞之极的姿态,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当时的她年纪尚小,一心欢喜想获得那株很难得的草药,又被那种绝美所迷惑,却怎样都没想到底下会悄没声息卧着一条致命毒蛇。 她惊呆在原地,浑身发僵动弹不得,不知天地之间竟有如此邪恶的造物,而就在电光火石之间,那毒蛇猛地窜起来,原本吐信子的嘴张得极大露出血红内里,而两颗獠牙尖锐带着寒光,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下一般,直直跃起迎面而来。 朝衣闷哼一声,顿时身子一震,仿佛又置身那恐怖地方,手忙脚乱一动,桌子被她双手一推,发出“吱呀”一声,向后歪了歪,只是其他大人都在“义愤填膺”,向“贴心”的四王爷诉说委屈,并没有留心傅少国公的异状,只有那被众人围在当中,原本还在“认真倾听”众位大人诉苦的四王爷君朔,面具后的双眼却向着朝衣这边隐隐看来。 朝衣伸手按住胸口,面色微变,不知为何更觉得不舒服,仿佛窒息一般,看看周围的人并没留心自己,她才低下头轻轻喘了几口气。 好像是为了验证朝衣的预感,大概是一个时辰之后,京兆尹的大堂之外,有几个禁军模样的人上堂来,并不当堂禀报什么,反而到了君朔的身边,低低地耳语了几句。 君朔缓缓点了点头,禁军退下,君朔才又说道:“诸位大人不必惊慌,亦不必过于激愤,此事不过需要走走过程罢了,现如今还有劳诸位大人委屈一番,暂时在此间的大牢内呆上片刻。” 这话一出,众位尚书都愣住,户部黄尚书艰难问道:“王爷,您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我等无罪的么?” 君朔说道:“有罪无罪,也不是本王一人说的算,还要细细再审一审,再说,不过是过场而已,众位大人都未曾尝过牢狱的滋味,稍微体验一下也是好的。”他这话说的平淡不惊,却藏着很深的不怀好意。 众位大人浸淫官场良久,有人便察觉不妥,刚要出面,君朔已经低笑一声,说道:“听众位聒噪了这许久,本王实在是有些累了,想必各位也累得紧,来人啊,请各位大人下去歇息!” 一声令下,外头的禁军急急而入,个个铠甲鲜明,武器齐备,行动迅速,京兆尹跟众人都惊呆了,他竟然也不知道自己府中什么时候居然来了这般多的禁军,若说不是某人早有安排,那当真谁也不信。 朝衣却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似乎早就料到,却实在没想到,君朔果然是言出必践,而且行动的这般迅速!这个人…… 朝衣脸色微白,轻轻咬了咬唇,此刻禁军把呼天抢地的几位大臣强行带了下去,君朔轻描淡写地说道:“两位大人可安心了么?” 京兆尹情不自禁起身:“有王爷在,下官安心!” 君朔却不理他,只是望着朝衣,说道:“少国公呢?” 朝衣并不动,只是砖头看向君朔,说道:“王爷深谋远虑,臣不及。只不知……王爷派往各部大人家中的禁军,搜到了什么?” 那诡异面具遮挡之下的唇角,缓缓地挑起。 朝衣望着这个极慢的动作,浑身的鸡皮疙瘩却很快地爬起,一瞬间,又想到那条躲在花后猛然窜起的蛇,当他跳起来冲向自己的时候,大张的嘴角,仿佛也是如此微微上挑的姿态。 这绝对不是笑,而是……致命的攻击。 作者有话要说:哦,某人很BT啊……么么大家,俺有在更新喵(╯3╰)希望这文能渐入佳境,感谢一直在追随的孩子们哈,我会竭尽全力的! ------------ 31 第三十一章 黄泉路 ------------ 32 第三十二章 空坟墓 ------------ 33 第三十三章 救者谁 ------------ 34 第三十四章 百官至 ------------ 35 第三十五章 共枕眠 ------------ 36 第三十六章 帝王心 ------------ 37 第三十七章 燕别离 ------------ 38 第三十八章 醉不知 ------------ 39 第三十九章 有多美 ------------ 40 第四十章 敢不敢 ------------ 41 第四十一章 生死迷 ------------ 42 第四十二章 风雨送 进得屋内,堂中正放着一口棺木。朝衣门口略微一停才重新上前去,棺木并未曾封盖,朝衣低头看去,里头之人,熟悉的眉眼,正是她认识的舒临渊,此刻他静静躺在棺木之内,双眸紧闭面色惨白,是死人的那种白。 朝衣深吸一口气,探手进去,握住了舒临渊的手腕。 自屋内出来,朝衣一言不发往外疾走,傅明紧紧跟上,双眉微皱看她。朝衣走到外头,手撑着门口,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眼泪似眼中沁出,又苦又涩,难以言说。 满心都是震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在来的途中,朝衣尚不能相信舒临渊就这么死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何况,天宁海阁出来的人,哪里会是吃素的,怎会说死就死? 不不,绝不可能,一定有什么……内情,他绝对不能救这么死了。 一直到亲眼所见,亲手探过他的脉。 舒临渊的身体已经发僵,毫无生命迹象。棺木之内的是个死人,如假包换毫无疑问。 而静静躺在棺木内的舒临渊,那看似安然的眉眼,却让朝衣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苦又涩又是难缠,绞在一起。 一直到舒临渊去后,朝衣才知道,原来看似不羁的舒临渊其实没有多少知交朋友,朝内认得的人也是可怜,听闻舒状元虽然才高八斗,但因恃才傲物得罪了不少人……又传他有断袖之癖,因此相好的更少。 舒临渊的身后事,竟是东方冠卿同朝衣合力而为。 舒临渊本是天宁海阁的弟子,出来之后便四处游历,居无定所,自来到皇都后便停留此处,如今客死异乡,又无知己好友……倒是东方冠卿跟朝衣两人,因为曾跟他一并下江南去,故而…… 东方冠卿倒也罢了,脸色沉沉地,望着棺木里头的舒临渊只道:“人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怎么也不见你活的长久一点呢?区区几滴雨便能将你害死了?你真是令人吃惊啊断袖子。”他得了消息后很是震惊,跟朝衣一般不肯相信,一直到急急来到,亲眼看了,才总算信了,但心头仍旧震动非常,隐隐地也觉得人生无常之极。 朝衣站在旁边,闻言心头一动。 朝衣走上前,端详着舒临渊的面色。 舒临渊死相并不难看,一如任何逝者。对朝衣来说,给活人把脉是好手,但是对于死了的人,要查探死因,只靠“望闻问切”是不成的,故而会有仵作,但是…… 朝衣皱眉,虽然有些疑虑重重,但若真的要对死了的舒临渊做点什么,倒还是于心不忍。东方冠卿见她望着舒临渊沉吟,便道:“你的身体好些了么?” 朝衣说道:“无碍了。” 东方冠卿说道:“听闻那燕大侠……已经不在府中了?” 朝衣点头。 东方冠卿叹了口气,看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说道:“虽然说六部之事已经安稳了下来,但京内并不安稳,如今燕大侠不在,嗯,你自己……需要多加留心。” 朝衣点头,心思却不肯在这上头,看向东方冠卿,忽然说道:“冠卿,你觉得舒临渊怎么会突然的……” 东方冠卿听她这么问,心中自然知道她是何意思,眉头一挑说道:“难道你觉得他死因有蹊跷?” 朝衣说道:“虽然说天有不测风云,但……但我仍然有些不信,他的身体素来好端端地,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东方冠卿道:“你也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便是这个‘不测’跟‘旦夕’上,意外是片刻就能发生之事,不过……” 他回头看了一眼舒临渊,伸手轻轻按在朝衣肩头,低声又道:“难道你怀疑有人对他下手么?可是他不过是个无足轻重之人罢了,朝内虽然偏向在宰相一脉,但他官职不高,就算是有人记恨也不至于……莫非你是想江南之事他去了天宁海阁取了‘照彻海’,有人恨他相助你么?除了六部之人,谁会恨上这个?六部已经平了……无人会在意他的……故而此事虽然突如其来,却没什么可说道的起因……除非……”他沉吟着,欲言又止。 朝衣听他低低说来,句句有理,她竟无言以对,只是望着棺木之中的人,怔怔发呆。 东方冠卿看了看她面色,忽然又说道:“又或者……还有一个可能。” 朝衣转头看他,东方冠卿说道:“如果不是为了公事,那就可能是为了私事了……” 朝衣问道:“私事?” 东方冠卿说道:“断袖子最近……对你是极为上心的罢,自江南开始……我私下里听说,有人说断袖子跟你……关系匪浅,咳,其实又说不定的……唉。” 朝衣怔住。东方冠卿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忽然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人都死了,我们在人跟前碎碎念什么呢?惹得死者不安宁,不说了不说了。” 顷刻间相请来的和尚道士做起法来,舒临渊在京内竟连个仆人都没有,来相送的同僚都没一个,场面委实凄惶,朝衣同东方冠卿两个各自在腰间系一条白巾子,权当相送,随着抬棺人出门,一路往城外而去。 走到半路,却见到四王爷君朔的王驾缓缓而来,前头的侍卫喝道:“什么人,闪开!”朝衣皱眉上前,却听到轿内君朔道:“怎样了?” 旁边那锦衣少年蓝若尘凑上前说了几句,君朔道:“将路让开一边。” 朝衣一怔,本来还想废些口舌,却没想到君朔竟会如此,一瞬间她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轿子内君朔道:“逝者为大。”那暗哑的声音隔着轿帘子听起来,隐隐地竟有几分沧桑凄凉之意。 东方冠卿上前行礼:“多谢四王爷!”才同朝衣两个又相送着舒临渊的棺木往外。 一直到人都走远了,蓝若尘说道:“王爷,你何必……”里头君朔答非所问说道:“走的好,相送的也好……”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蓝若尘不敢再言,喝令起轿。 舒临渊的棺木落地,请来的帮手铲土埋了,正垒砌好了,天空忽然飘下濛濛细雨,朝衣仰头看看,对东方冠卿说道:“你说,人死会不会复生?” 东方冠卿看她一眼:“你怎么了,为何说起这个?” 朝衣说道:“我只是突发奇想,总觉得这一切仿佛大梦,于是我想,你说舒临渊他会不会……从棺木里头消失?有朝一日再出现在你我跟前?或者说……他会自行离去,不再同我们相见?” 东方冠卿说道:“你说的那是仙人……起码就我所知,断袖子绝不会死而复生的,先前我也细细看过,他是已经死的透了。” 朝衣说道:“你有没有听闻,这世间有一种易容之术,可以让人变作千万面目,行走人世,连至亲都可能不相识?” 东方冠卿身子一震,说道:“你说什么,难道你说断袖子是易容过的?” 朝衣抬头看看天上,灰蒙蒙的天色,阴云压得极低,朝衣说道:“我不知,……不过,棺木里头的舒临渊,是没有易容过的,我方才,细细看过。” 东方冠卿看着她茫然神情,心中大震,眼珠转了住,压低声音说道:“那你的意思……是以前的……” 朝衣摇头:“可惜……我还没有机会细看,他就……只不过,这檀香气倒是一样没错的,或者这一切根本都是我的妄想,他就是他,没有别人。” 说到最后,她的眼神陡然变得清明起来,直视着东方冠卿,说道:“冠卿,你说是罢?舒临渊就是舒临渊,怎会是别人呢?” 东方冠卿心头疑云重重,一如此刻头顶的阴云密布,但看到朝衣如此神色,他便点点头,说道:“你说的是,他只能是他,不然的话,谁又会是他呢?舒临渊又怎会让别人扮自己,那人又为何要扮他呢?他若是有心人,大可以不必相助我们,但他从未坏事……那这一切都又是何必呢?故而断袖子只能是断袖子自己!” 朝衣心头默默想着东方冠卿两句话:“他只能是他,不然的话,谁又会是他?……那人又为何扮他?” 凄风冷雨,白幡飘扬,东方冠卿举了一杯酒:“断袖子……不,舒兄,虽然你在世之时你我总不对付,但你还是好汉一个,我心中也是颇为欣赏的,如今你走,我来相送,不枉我们结识一场!我敬你一杯,你将这酒饮下,黄泉路上不觉得冷,我再送你多些纸钱,那些小鬼儿敢拦路,别为难,赏他们些……”有些哽咽,忍了忍,道,“你好好地走,来世投个好胎……” 纸钱漫天飘洒而下,落在地上,被细细雨点打湿。 朝衣端起一杯酒,说道:“人生在世,谁是你,谁又是我?你在世时候,我百般猜忌百般不喜,还曾动手打过你……其实此刻心中我也疑惑,我打的那人,是你或者不是你?不管如何……你已是走了,再问也是多余,是恩是仇,一死了之!……你曾说过,就算是你死我都不会理会,可是我仍来了,像冠卿所说的,我来相送,是因我们曾结识一场,所谓缘分是不是?现在想想,其实死亡大概并不是什么值得恐惧之事,因为死了便万事皆休,而生者,还有更长的路要走,肩头还有更多的责任要担,不能撒手就离开,舒兄,你一灵不灭,泉下有知,请庇佑我……让我完成心头所愿,而后……黄泉之下,或许大家可以相逢一笑,再同饮一杯!” 酒杯当空一挥,透明的酒水仿佛雨点一般当空洒落,朝衣的眼前,初次相逢在马上意气洋洋的舒临渊,客栈遇袭舞弄长剑杀敌的舒临渊,答应自己去取照彻海的舒临渊,忽然之间将她抱住强吻过来的舒临渊……他捂着肚子望着自己,忍着痛断续地说:“死的太快了,未免连痛苦都感觉不到,要留这条残命,等着少国公来讨债……”如今他人却已去,那债……呢。 朝衣脸色一变,债债债……当时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没有多想,现在细细想想看,若是一个吻欠下的债,**,是不是太过重了些? 只是如今斯人已去,就算是扒开棺木也是无济于事。 心乱如麻,头疼如裂,朝衣望着墓碑上深深几字,忽然之间将酒杯往地上一扔,仰起头来哈哈长笑,负手而去。 凄风苦雨之中,她单薄的影子一如纸片,东方冠卿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叫道:“喂,等等……”提起袍摆拔腿追了上去。 ------------ 43 第四十三章 贵公子 ------------ 44 第四十四章 翻云手 长剑出鞘,当空斩落,周围的人四散推开,中央那人怒声喝道:“你们好大的狗胆,竟然敢诬赖本将军!都给我滚开,我要面圣!” 沈大将军沈澈,因宰相生辰故而请旨回京五日,不料,却被京畿司的人发现沈大将军私自带了精兵千数,逐渐接近皇都。 驻扎边关的大将,严禁私自回京,此番大将军回京是事先请旨,且身畔只许带几个亲信之人,最忌的是私带边关兵士,像是沈澈这般,悄无声息带兵而回,已经是有造反之嫌了。 若说是有人平白诬告倒也罢了,最令人惊咋的是的的确确发现在皇都之外六十里处的确有军队暗自潜伏驻扎。皇都的探子前往密探,发觉军队用的正是沈将军军中号令,其他服色兵器,均都相符。 消息彻查属实,小皇帝只好下令拿人,同时下旨,皇都中的铁卫整装待发,准备出城迎敌。 宰相大人惊问此信,怎么也不肯相信,急急地要上殿面君,这边京畿司的人马却又杀到,要将沈大将军擒下,沈大将军自小养尊处优,长大了呼风唤雨,哪里吃过这样的委屈,怎么也不肯束手就擒,当下两方人马对上,一触即发。 沈将军到底是行伍出身,如虎一般,京畿司的捕快们敌不过,纷纷败退,沈将军带着几个亲信杀出重围,向着皇都大道上而去。 一顶黑色轿子自长街尽头而来,沈将军一行正好同那轿子对上。要去往皇宫,这条路是必行的,沈将军皱了皱眉,仍旧迈步向前。 两队人马逐渐靠近,轿子旁边的锦衣少年正是蓝若尘,此刻闪身上前,喝道:“什么人,见了四王爷王驾竟不退避!” 沈将军后退一步,说道:“末将不知道是王爷驾临,只不过末将有要事要上殿面君……还请……” “住口!”蓝若尘毫不客气怒道,“你有什么要事要带着兵器上殿面君,我看你不是面君,是要造反!” 这话一出,沈澈顿时也怒然起来:“纵然你是四王爷的随从,也不能如此口没遮拦!我是被人诬陷的!此事我自会跟陛下解释清楚。” 蓝若尘笑道:“死到临头了还在说什么梦话,你这副样子也想面圣,何其可笑!” 沈澈倒也不笨,见蓝若尘如此嚣张,便冷笑道:“原来如此……那你是想拦下我了?多问一句,轿子之中的可真个是四王爷?” 蓝若尘未曾开口,轿子之中有人淡淡说道:“沈将军,倘若有什么委屈,也要按律行事,不妨就束手就擒,是非黑白,自有专人处置,你又何必如此气势汹汹的呢?”声音沉沉的带一丝暗哑,威仪浑然天成,正是四王爷君朔。 沈澈微微恭敬,低头说道:“王爷明鉴,此事分明是有人诬陷末将,末将回京是请了旨的,且身边带的亲兵只有十几个,哪里有带什么千余兵丁?” 君朔说道:“话虽如此,但是城外六十里之处的边关兵丁又怎么说,莫非是从天而降么?我劝沈将军还是不要如此,反叫人觉得心虚。倘若心中无事,不如就交给有司审理如何?” 沈澈目光闪烁:“那末将多问一句,王爷可信我么?” 君朔说道:“信不信,不是本王一句话可以了事的,将军何必这么问呢?” 沈澈神情阴鸷:“王爷,此事大有蹊跷,我明明没带边关兵丁回来,怎么会忽然多出千余人在外头,我知道有人要陷害于我,只不过,下这圈套之人,也未免太大手笔了些,王爷聪明人,难道想不出是谁针对我么?” 君朔说道:“言重了,是针对亦或者是别有其他的,还要细细审理完了再说,不是么?其他的本王并不知晓不能妄言。” 沈澈笑道:“这人既然有如此能耐设下圈套,自然是势在必得,倘若我此刻束手就擒,岂非是羊入虎口,焉有命在?” 君朔仍旧淡淡地,问道:“那你想要如何?” 沈澈说道:“我要面圣!请王爷恩准。” 君朔道:“你持刀喊着面圣,拒不和解,形同造反,沈将军,你既然不听本王好言好语,连本王也护你不得了。” 沈澈听他这话说的极为淡薄,隐隐地透出几分绝情狠辣来,不由地心头一凉。 他们这番说话,身后京畿司之人已经感到,数百人哗啦啦地把长街都塞满了,沈澈此番是前有虎狼,后有追兵,插翅难飞。 沈澈看看身后众人,又看看面前君朔,咬牙说道:“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王爷,得罪了!” 他长剑一荡,纵身向前。 蓝若尘早就在旁相看,见状一笑,脚下一踏,身形如轻灵雀鸟,自空中掠过,直到了沈澈身前,沈澈举剑迎敌,蓝若尘不闪不避,手臂向前一挡。 沈澈吃了一惊,难道这少年刀枪不入,故而用血肉之躯来挡他一剑?他怎么说也是行伍出身,这一剑何等沉重? 沈澈的剑砍到那少年臂上,只以为这少年的手臂必断无疑,不料耳畔听到“叮”的一声仿佛金属相碰的声音。 沈澈目光一转,这才发现蓝若尘的手臂上竟装了机关,两柄峨嵋刺自袖底探出,寒光烁烁,向着沈澈胸口袭来。 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险”,短兵相接最见功力。沈澈的长剑对上蓝若尘的峨嵋刺,几招而下,颇为惊心。 本以为这少年看来弱不禁风之态,不在话下,没想到交手之后才发现并非等闲,而且其武功诡异,出招往往令人意外,一双峨嵋刺神出鬼没,几次三番迫的沈澈回身自保不迭。 沈澈惊出一身汗。蓝若尘却打的得心应手,身形仿佛穿花蝴蝶越发轻灵,两人斗了会儿,沈澈忙里偷闲四处相看,却见自己的亲信已经被京畿司的捕快压制住,一人死,一人伤,还有一人在负隅顽抗,其他的几个也好不到哪里去。 沈澈暗自惊心,只好在心中盼望宰相大人早些及时回来,不然的话……恐怕……真的要遂了某些人的心意了。 沈澈心中隐隐地却有一种不祥预感,正在此刻,却听得对面少年阴阴地一声笑,说道:“此刻还敢走神,嫌死的慢了么?” 蓝若尘不笑则已,一笑艳光四射,明明是个稚弱少年,却笑的恁般绝艳,令沈澈眼前一花,而蓝若尘笑容未收,两柄峨嵋刺无声无息闪了出来,却似毒蛇信子,招招尽显狠辣本色。 沈澈只好打起精神来对敌,相比较沈澈的凝重,蓝若尘却很是轻松自如,两人打斗了片刻,轿子中四王爷君朔忽然咳嗽一声,似乎有些不耐,蓝若尘听了这一声淡淡咳嗽,顿时面色一变。 沈澈知道这声咳嗽便是信号,当下也暗暗戒备,却见蓝若尘一改前态,加快攻势,刹那间眼前尽是峨嵋刺闪烁的影子,仿佛刀光剑影织就的网,逼得沈澈步步后退。 沈澈心头退意渐生,正想找个机会逃之夭夭,却正在此刻,脑中忽然一昏。 沈澈还不以为然,以为是斗的久了体力不支才如此,不料脚下行动竟也不便起来,双脚渐渐有千钧重。 沈澈察觉不妥,心惊之极,顿时失声叫道:“你下毒?” 蓝若尘娇艳一笑:“现在才知道,太晚了点儿罢!” 沈澈怒发冲冠,骂道:“好个小畜生,用得好卑鄙无耻的手段!”骂的虽然狠,可惜手上都已经发僵,竟有些握不住宝剑。 蓝若尘似看破他的劣势,噗嗤一笑,飞起一脚,正中沈澈手腕,沈澈手中宝剑腾空而起,不知落到何处。 蓝若尘又一脚踢出,沈澈胸口一疼,身子向后倒退出去,一路撞到墙壁上,蓝若尘得势不饶人,直追出去,手中峨嵋刺一晃,冲着沈澈胸口扎过去。 沈澈心头一寒,请情不自禁闭了双眼等死,蓝若尘的峨嵋刺尖儿刺破沈澈胸前衣裳,却又停下,嗤地一笑说道:“骂啊,死到临头我看你还怎么骂!” 蓝若尘却没有真正吓狠手,京畿司的众人一拥而上,将沈澈五花大绑,拉着离去,临走之前相谢四王爷出手相助。 沈澈被兵丁押着,很是狼狈,却不忘回头看蓝若尘,此刻他浑身发僵,功力似乎消散了一般,比个书生都不如,只能狠狠相看,心中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能够重出生天,定要将这跋扈少年跟他背后那人……碎尸万段! 咬碎了一口英雄牙,却无可奈何,自古以来,虎落平阳被犬欺的事情比比皆是。 而沈澈绝非第一个! 蓝若尘将手上的峨嵋刺收了,回来冲着轿子见礼:“王爷,那人已经被拿走了。” 轿子中君朔说道:“嗯,行了。回府罢。”说罢,便轻轻咳嗽了两声。 沈大将军被擒住之时,国公府内,朝衣却正在家中应付一场闹剧。 原来是留安的爹,此刻重又找上门来。 昔日因着傅家跟六部中人不对付,傅家声名又非往日可比,留安的爹家里也算是个官宦之家,自然对傅家大女诸多不满,后来为了巴结六部之人,又自行看中了个家境显赫的人家,故而百般刁难傅家大女,最终写了休妻书,去了心头事一般爽快。 然而好日子没过几天,上回因为六部之事,凡是跟六部有牵连的官员尽数倒台,所谓树倒猢狲散,留安的爹家中也属于抱着六部大树的小猢狲一只,虽然不算核心,拉拉扯扯却也有些裙带关系,留安的爹新娶的那位小姐,正是礼部侍郎家的女孩儿。 六部一倒,这家人家慌里慌张地,不知如何是好。不免又埋怨娶来的女儿,昔日竭力巴结的“金凤凰”赫然成了一致唾弃的“扫把星”,眼看着六部不能再度翻身,反而傅家又声名鹊起起来,这家人看的眼热心恨,最后终于又故技重施,将那侍郎家的女儿休掉,趁机划清界限声明自己跟六部什么的毫无瓜葛,反而那两片嘴轻巧一动,又旧事重提,反说自家是傅家一派的。 幸而他们不过是小角色,也融不到六部的大案子里去,才无人理会。 然而这家的人眼见傅家越来越荣耀显赫,哪里肯死了那份心,当下就叫儿子舔着脸来到傅家,仗着留安是他亲生的,要同傅家大女“再续前缘”。 朝衣从后堂出来的时候,正巧那浪荡中山狼在同傅东篱说什么“鬼迷心窍作出那等丧尽天良之事,如今我洗心革面才知道谁是好人,故而……”滔滔不绝声泪俱下一般。 朝衣摇一摇头,淡淡哼了声。 ------------ 45 第四十五章 弹死你 ------------ 46 第四十六章 此一时 ------------ 47 第四十七章 失复得 燕沉戟抱定朝衣,低头略检视一番,手在她的背上几处缓缓揉捏,幸好这是偏僻之处,少有行人,这般长时间都没人路过更无人留神此处。 燕沉戟手上推拿几番,又缓缓地为朝衣送了些真气,片刻之后,朝衣才缓过一口气,又慢慢醒转过来。 眼睛定定望着面前之人,泪瞬间涌出,燕沉戟扫她一眼,垂眸说道:“休如此。”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声音里头却埋藏着些许颤意。 朝衣深吸口气,手探入袖中摸索了会儿,摸到一粒药丸,手上却没什么力气,药丸坠地,骨碌碌滚动。 燕沉戟俯身拾起来,擦了擦,便塞入朝衣口中。 朝衣勉强地连吞带咬将药丸吞下,才觉得脑中一阵清凉,缓缓地有了精神,身上的气力也有所恢复。 燕沉戟将她放至地上,朝衣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大哥,大哥……你没走,太好了……”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高兴的语无伦次。 燕沉戟转头不看她:“我只是……路过,你无事,我也该走了。” 皇都这般大,路过的话,得要多巧才能遇上?朝衣信也不信这样的话,而燕沉戟本也不是擅长说谎之人,但是他性格倔强,决断的事,很少能变更。 朝衣心头一震,生怕他就真的甩手离去,她一怕之下心神动荡,身子刚刚恢复脚下便站立不稳,燕沉戟眼疾手快,当下将她扶住。 朝衣顺势抱住他的手臂:“大哥,我……我很难受,……你、别这般离开我好么?” 分明是放她不下才会在这危难时候及时出现。朝衣本是聪明不过的性子,同燕沉戟两人交情匪浅,两人彼此之间几乎达到心意相通的境地。 只是朝衣起初以为燕沉戟跟着自己未免委屈了他,虽然当初是燕沉戟主动要求陪她下山的,但她心中却仍觉得有些愧对他,自觉这样儿跟着自己是委屈了他,她也不想那样自私的将他捆在身边,故而遵从他的决定,没有着力将他拦下。 但此番看来,燕沉戟分明也是放不下自己的……朝衣又是高兴又是担忧,失而复得的感觉固然是好,但倘若复得之后又失去,那真真难以想象。 燕沉戟低头望她,见她脸色惶惶然地,双眼望着自己,透出祈求之色。 “你……”目光一转,看到她握着自己手臂的手,紧紧地把着自己,虽然这点子力气在燕沉戟眼中看来宛如螳臂当车一般微小,但他竟无法毅然将她的手甩开。 正在此时,巷口忽然闪出一人,猛地看到这边,当下加快脚步跑了过来。 燕沉戟看那人一眼,一声不吭。朝衣抬头看见,微微惊奇叫道:“傅明?” 来者正是傅明,冲着朝衣行了个礼:“您无事么?” 朝衣说道:“没……没什么事,怎么了?你怎地会在此处?” 傅明原本神情惶急,此刻才镇定下来,说道:“方才我听说有人掳了少爷,故而急急来看……无事就好了。” 朝衣略微惊奇,说道:“你听谁所说?”方才那人动手极快,她连反应的机会都无,自然,也怪她精神恍惚之故。 傅明说道:“是个衙门里的捕快所见……” 朝衣点了点头,才说道:“原来如此,嗯,放心罢,有燕大哥在。” 傅明答应了声,抬眼看了燕沉戟一眼,不知为何眼神有些古怪,却又极快地垂眸说道:“我送少爷回府罢?” 朝衣道:“不必,你定然另有事忙,有大哥陪我,不会有事的。” 傅明略微沉默,才说道:“傅明遵命。”他的双眉微蹙,却若无其事地转身先行离去。 朝衣捉着燕沉戟的手臂,怎样也不放开,生怕一松手人就跑了。看起来似她拉扯着燕沉戟,实际上却是燕沉戟在支撑着她。 朝衣倒是高兴起来,先前还愁云惨雾心中似压着一块巨石,整个人喘息都难。如今燕沉戟回来,有他在身边,眼前却豁然开朗起来,皇都还是那旧皇都,但在她眼中,却赫然可喜了几分。 燕沉戟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随着朝衣向前走,时不时地扫两眼身旁的人,望见她春风满面喜气洋洋之色,心中无声而叹,却另有几分凄楚,无法言说。 两人经过翡翠明珠阁的时候,楼上无声无息落下一个花盆来,朝衣正一步迈出去,眼见那花盆要砸上她的头,燕沉戟手上一抖,朝衣身不由己倒退回来,撞在燕沉戟身上。 燕沉戟将她一抱,朝衣身前“啪”地一声,那花盆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倘若晚一步的话,那稀巴烂的恐怕就是她的头。 朝衣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却听得楼上有个声音说道:“哟,对不住了,一时失手……幸好没有砸到少国公,不然的话,妾身可是罪孽深重、万死莫赎其罪啊。” 朝衣抬头,却望见一张艳光四射倾国倾城的脸,正是翡翠明珠阁的头牌夜婴宁夜姑娘,此刻靠在栏杆处,笑的甚是可喜。 朝衣得了燕沉戟回来,看什么都顺眼,脑中赫然也被欢喜冲掉了一根弦,当下亲和笑道:“有惊无险,夜姑娘不必挂心。” “是啊,”夜婴宁仍笑,话语里却带了三分刺心,“有人在边儿上护着,自然是会化险为夷的,却是妾身多操了那份心了。” 朝衣这功夫才品出几分不同来,略微一怔,心中想起舒临渊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你的燕大哥如今在翡翠明珠阁相会那夜婴宁”云云,一时呆了呆,脑中有些乱乱的。 朝衣不语,旁边的燕沉戟却握了她的手腕,举步向前走,朝衣身不由己跟着走前两步。 楼上夜婴宁见了,双眉倒竖,冷冷一笑,朗声说道:“人家摆明是不在乎你的,偏要自己凑上去讨个没趣!——说什么要远走离开的,却还不是巴巴地贴回去?哼,出尔反尔的,恁般没志气,真是叫人瞧不惯!” 朝衣一呆,顿时醒悟夜婴宁是在说燕沉戟,顿时大怒,止步扭头望向楼上:“夜姑娘没事指桑骂槐的是做什么?” 夜婴宁看了一眼自始至终都未曾抬头的燕沉戟,再看朝衣时候,说道:“指桑骂槐?我哪里敢呢,我不过是在说我自己罢了,要骂也是骂我自己不争气没志气,怎么少国公竟听不出来么?” 朝衣怔住,却见夜婴宁面上露出一抹嘲弄之色:“只不过有些人生在福中不知福,真所谓‘我本有心向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朝衣气的失笑:“哈,我算是听明白了,夜姑娘原来是在骂我呢!” 夜婴宁一双妙眸望着朝衣:“是不是,或者是说谁,谁心里明镜儿似的,罢了,说完了,心里也好受些,妾身睡觉去了,有人爱望那网里钻,自由得他去……哈,哈哈……我去梦里头看戏去!懒得理会……” 她说罢之后,起身拂袖离开。 朝衣心中仍旧有些气愤,想了想,却又压下,嘀咕说道:“我做什么要同她一般见识。”转过头来见燕沉戟沉默之态,说道:“大哥……” 燕沉戟说道:“走罢。” 朝衣答应一声,急忙跟上,两人走出几步去,朝衣才又说道:“大哥,你休要听夜婴宁的,我……我并没像她说的那样,不在乎你什么的……” 燕沉戟仍旧不语,只望着前路。 朝衣吞吞吐吐说道:“其实,大哥离开这几日,我一直都在想你,也不知你去了哪里,只是害怕你不理我,留在我身边徒增痛苦,故而不敢再找你求你回来,可是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回来的……” 她看一眼燕沉戟,见他仍旧沉默,便又叹了声,撅着嘴闷闷不乐,道:“另外……大哥,她说你是明月,我是沟渠,我真的有那样不堪么?” 燕沉戟扫她一眼,终于说道:“别人说的话你倒是听得进了心里头,一字一句都不忘,什么时候你能把我的话也这样的细想……” 朝衣见他终于出声,急忙加快脚步到他身边儿,说道:“大哥你的话我自然是听得,而且都记在心里头呢!哪里敢忘分毫?若是我把大哥的话当耳旁风,让我下一次死在贼人手中,没人来救……” “胡说!”燕沉戟很是不悦,皱眉喝道。 朝衣笑眯眯看他:“我知道大哥心里头疼我,既然如此,就别再生我的气好不好?” 燕沉戟终于“赏脸”看她一眼,望着她“谄媚邀宠”似的表情,说道:“罢了,唉……” 傅家里头,小留安跟清宁两个见燕沉戟回来,格外高兴,自朝衣同燕沉戟回来之后便缠着两人身边,又对燕沉戟问长问短。 两人唧唧喳喳的,十句问话里头燕沉戟能回答上一句来,饶是如此,两个小家伙已经心满意足。朝衣在旁边笑眯眯看着,时而插上句话,只觉得神清气爽,真是自燕沉戟离开之后头一次如此热闹。 留安跟清宁闹腾了一阵后离开,朝衣才得了空闲,便同燕沉戟说道:“大哥,你可知道了么,宰相跟沈澈下狱了。” 燕沉戟点头:“我已经听说了。” 朝衣沉思说道:“可是此事并非是我所为,这两天我一直在疑惑,此事究竟是天助我也,亦或者是人力所为。” 燕沉戟说:“怎地了?” 朝衣说道:“我本来查探到宰相夫人的出身,本想从此处下手,不料却忽然先生出沈澈谋反之事来……而且据闻此事乃是确凿无误,城外头驻扎的真个是沈澈的部属。” 燕沉戟说道:“边关军无军令无法调动,擅离边关回京更是大忌,而且自边关到京城须经过三关,怎会如此轻易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皇都之外?既然能做到如此,为何又会被人轻易发觉?” 朝衣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沈澈那人不似是鲁莽行事之辈,纵然他有谋反之心,必定会有更缜密的法子,怎会露出如此的破绽给人,且被捉了个正着?” 燕沉戟说道:“故而你怀疑是有人栽赃嫁祸?但若是如此,除非幕后之人有边关军令牌……亦或者军中有品级不低的领兵内应……才会千里迢迢送来这样大而明显的一个谋反证据。” 朝衣皱眉说道:“这也正是我觉得可怕之处……若真的有这样一个幕后之人,那……” 燕沉戟问道:“会不会是皇帝?” 朝衣说道:“若是皇帝,我倒不觉得怎样可怕……就怕是另有其人。” 燕沉戟说道:“能调动兵马的除了兵部,还有谁人?要调边关军,若不是军中之人擅自行动的话,那须要有领兵之人下令,亦或者皇帝的旨意。” 朝衣说道:“六部去后,皇帝的确是有削弱宰相跟御史势力的想法,但以皇帝的脾气,应该不会下如此一招险棋,招兵马回京,若他们真个儿反将起来,一来兵祸是无法免却的,又定会惊动百姓,何况,此中危机重重保不准有什么变数……不能小觑,故而若是皇帝所为,他必定有更好的法子……” 燕沉戟说道:“你心中想的人,是谁?” 朝衣心中掠过一个阴沉沉的影子,却不能说,只咬了咬唇道:“我……有些拿不准,大哥,我想进宫面圣。” 燕沉戟并未说其他的,只有一句:“好,我陪你。” 朝衣笑,天大的事,有他在身边,有这么一句话,也足可坦然面对。 ------------ 48 第四十八章 夜入宫 ------------ 49 第四十九章 君臣会 小皇帝听得外头声响,认出朝衣声音,便急忙地跑出来,跑的太急了,身形磕磕绊绊地,却不停脚,一路跑到朝衣跟前,用力扑到她的身上,伸开双臂将她的腿牢牢抱住。 朝衣笑道:“陛下……”感觉那胖乎乎的小身体贴在自己腿上,一时也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江护宸跟燕沉戟见状,便各自退开一边,小皇帝用力抱了抱朝衣,才说道:“爱卿,朕好生想念你。” 等小皇帝将自己松开,朝衣蹲□子,端详了一阵小皇帝,说道:“陛下无事就好了。”小皇帝重扑入她怀中,竟不离开。朝衣无奈一笑,将小皇帝抱在怀中,向内走去,江护宸跟了一步,却又停下,最终同燕沉戟两人一并站在外头等候。 江护宸看了燕沉戟一眼,说道:“燕将军。” 燕沉戟不语。江护宸说道:“燕将军不必掩饰,其实陛下同我都早已经知道将军的身份了。” 燕沉戟面色淡淡地,沉声说道:“吾名燕沉戟,并非燕无戟,亦非什么将军,过去的人已死,何必再提。” 江护宸说道:“真的能将过去一笑置之么?” 燕沉戟说道:“死过之人,又有何难。” 江护宸望着他,问道:“那不知是什么让将军转念的?” 燕沉戟说道:“关你何事?” 江护宸一笑,道:“莫非是同里头的少国公有关?只不过,将军昔日身份何等显赫,竟然会甘愿跟随傅国公身边,宛如仆从一般?” 燕沉戟说道:“前尚书家公子,名门之后,不也是跟在一人身边,宛若仆从?” 江护宸本不苟言笑,冰雪之姿,听了这话忍不住轻轻一笑,却并非恼怒,只低声说道:“这话说的好,君心若我心,我大概明白了。” 他微笑转身,看了一眼燕沉戟,忽地又叹了声,脸上笑意收敛,取而代之的却是浅浅惆怅之色, 朝衣拥着小皇帝进内,她生的偏瘦弱,抱着胖乎乎的小皇帝,时间长了很有些吃累,却不舍得放手,小皇帝也没想松开她的心思,两只藕般的小小手臂搂着朝衣脖子,脸蹭在朝衣颈间,唤道:“爱卿,你真的来看朕了。” 朝衣这一次本来唐突,律法不容,还怕小皇帝会惊怒,没想到他竟然会表现的如此亲昵,不由地也很是感动,说道:“陛下你不怪臣贸然行事就好了。” 小皇帝看着她,说道:“朕本来有派人送信出去给爱卿的,爱卿大概是没收到罢?” 朝衣略微惊诧,说道:“并未呀,是谁人送信?” 小皇帝摇摇头,说道:“罢了,大概是不成的,唉,只不过……” 朝衣望着小皇帝,小皇帝说道:“爱卿,到朕的床边坐。”朝衣便抱着他到了龙床边上,到底是大着胆子坐了,将小皇帝放在自己腿上,小皇帝转头看着她,微笑轻声说道:“朕想起那夜歇在国公府的时候了。” 朝衣一笑,说道:“陛下……”手摸摸他的脸,说道,“只是听闻陛下病了,无恙么?” 小皇帝摇摇头,说道:“朕无事的。” 朝衣道:“无事的话臣就放心了。” 小皇帝却又道:“现在虽则无事,过一阵就说不定了。” 朝衣怔道:“这是为何?” 小皇帝靠在她的怀中,轻声说道:“爱卿你今夜偷偷入宫,大概也是因为察觉不对了罢,有人不许朕上朝,也不许朕见百官群臣呢。” 朝衣心头惊动,低声问道:“陛下……说的那人是?” 小皇帝叹道:“你不知道么?亦或者不敢说?” 朝衣对上怀中小孩儿亮晶晶极为清澈的眼眸,果然是不敢说的,就只沉默,小皇帝伸手摸摸她的手,说道:“你担忧朕才会深夜入宫,这份心意朕是知道的,如今当着朕的面儿,还有什么不敢说的?难道朕会怪罪你么?” 朝衣见他话说到这份上,才终于道:“陛下……臣只是不愿意妄自猜测,错怪好人。只不过,臣近来听到消息,说是沈澈的那千余军马囤积城外,铁卫将军率兵与其对峙,双方迟迟未曾交手……不知为何。” 小皇帝说道:“还有呢?” 朝衣怔了一怔,才又说道:“最近……臣听了些传言……” 小皇帝点点头,道:“你说。” 朝衣说道:“有人在传,……说各地天灾频发,而自陛下登基以来……又大肆屠戮群臣……故而上天震怒,说陛下并非……咳,那些人胡言乱语的……” 小皇帝年纪实在太小,虽然生为帝王自跟寻常孩童不同,但毕竟也是个人,是人就有三分火性。 朝衣生怕他听了这些话会勃然大怒,便低头看他,却见小皇帝面色十分平静,毫无恼色,反而把头在朝衣怀中蹭了蹭,沉默了片刻之后,重低声问道:“那么爱卿……以为呢?” 朝衣一呆,小皇帝问道:“在爱卿的眼中,朕是不是个合格的皇帝,是不是真龙天子呢?” 朝衣道:“自然是的。” 小皇帝嫣然一笑,说道:“如此回答,是为了安抚朕的心吗?” 朝衣摇头,说道:“臣是据实回答,六部为祸已久,陛下痛下决心将他们铲除,乃是为国家着想,没有过人的魄力跟决心又怎么能行此事?至于宰相一家,宰相的确触犯了律法,而沈澈的之事也是铁证在前,谁敢异议?何况就算是地方天灾,陛下也全力派人赈灾及救助百姓了,臣以为陛下乃是最合格不过的君王。”何况……又是这么小的年纪,他能做到如此已经叫人刮目相看。 小皇帝松了口气,说道:“听了爱卿的话,朕的心安慰多了。”朝衣道:“臣只是实话实说。”小皇帝说道:“朕知道你是一心为了朕的,可……有人……有人不喜欢朕。” 朝衣问道:“陛下……是在担忧什么吗?”小皇帝点头说道:“嗯……担忧。”朝衣问道:“陛下忧心什么,可以一说么?臣愿意为陛下分忧。” 小皇帝定定看着她,忽然问道:“爱卿,你可相信命理之说?” 朝衣没想到他忽然提起这个来,便说道:“陛下怎么……忽然说这个?” 小皇帝沉默许久,才叹了口气,窝在朝衣怀中,低声说道:“有一件事,是在朕登基前一年时候发生的,朕谁也未曾说过,爱卿你可愿听么。” 朝衣的心一跳,不知小皇帝会跟自己讲什么,当下说道:“臣愿意。” 小皇帝道:“那时候父皇病危,立下遗诏让我继位。那天下了场雪,我在屋子里闷得慌,便出外到御花园中玩耍,起初还有些宫女太监跟着我,后来人就都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那雪下的很大,周遭都白茫茫地,我竟迷了路。” 朝衣静静听着,小皇帝软软嫩嫩的小手握着她的手,微微发抖。 小皇帝说道:“我正有些害怕,却见有个白胡子的老头从远处向我走过来,我以为他是宫内的人,便叫了声,那老头笑眯眯的过来,我发现他的头发胡子都是雪白一片,穿着一件白色的衣裳,简直像是仙人一样。” 朝衣心头一动,凝眸看向小皇帝。小皇帝说道:“我问他该怎么回去,他蹲□子,望着我的脸打量了会儿后,说了一句话。” 朝衣问道:“他说了什么?” 小皇帝说道:“他说:是个明君,可惜,可惜,只有两年的命数。” 他此刻学着那人语调,在静静地寝宫里头响起似稚嫩似老成的声音,说的又是如此不祥言语,听得人不寒而栗。 朝衣大惊道:“怎会如此?”小皇帝一笑,说道:“当时,朕就如爱卿一般,当然也不信,就呵斥他无礼,没想到他不怕,反而说要朕跟他走,还可以保朕不死。” 朝衣咽了口气。小皇帝说道:“朕自然是不会跟他走的,只不过当时好奇,就问他为什么在此妖言惑众,那老头说道:并非是老朽妖言惑众,而是命定如此,你君家滥杀忠良,残忍暴戾,气数已尽,你虽然会是个明君,但却也无力回天,若是登基后,先会干旱,而后水涝,再生瘟疫,乃是先兆,再等那煞星回来讨债,便是你丧命之时……” “陛下!”朝衣听不下去,急急打断小皇帝的话,自己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喃喃说道:“怎么会…陛下不必听那些子虚乌有的话…” 小皇帝慢慢说道:“这些子虚乌有的话,朕自然不会信的,只不过在那之后,朕大病了场,差点丧命,而后登基,先是旱灾,而后大涝,复又疫病,爱卿你看,竟全被那人说中了。” 朝衣一颗心噗噗乱跳,说道:“这……这不过是巧合罢了,那么煞星又是……” 小皇帝说道:“当时朕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才算想通,他说我君家滥杀忠良,说的大概就是你傅家冤死的满门忠臣,而那煞星回来讨债,大概就是说有人回来,向我君家讨回这笔血债……” 朝衣急急将小皇帝松开,霍地起身,跪倒在地说道:“陛下明鉴啊!” 小皇帝立刻也从床上跳落地上,伸手将她拉住,道:“爱卿,朕不是说你,你无须惊慌!”朝衣抬头说道:“陛下,你说的傅家回来之人,岂不就是我么?”小皇帝说道:“不是!你且听我说下去,快快起来!”他的口吻带几分严厉,朝衣犹豫着起身,小皇帝用力一拉她,道:“过来坐。” 朝衣忐忑坐下,转头看小皇帝。小皇帝叹了口气,同她四目相对,才说道:“其实,朕想通了这一切之后,反而觉得心里头释然,傅家之事,朕也听说了,只不过当时朕还小,什么事都不懂,现在回想起来,的确很是凄惨,虽然这话有些大逆不道上犯祖宗,但朕仍旧要说,——我君家的确做得太过了些,那,并非是明君所为。” 朝衣眼中湿润,转头看向别处,低声说道:“陛下……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不然怎么会有“伴君如伴虎”一句呢?要为官做臣,便必有风险,花团锦簇之外,埋伏着刀枪斧钺,上一回众人称羡,下一步便可能人头落地。 小皇帝却说道:“倘若真的是有债要偿,朕倒也不怕的,与其枯坐等着,不如做些什么,因此朕才三番两次派人出去找寻爱卿,朕并不怕,只是觉得,为人要有始有终,敢担当,为君者更应如此,我从小便立志做一个明君,心怀磊落,坦坦荡荡,对得起天下百姓,对得起向君家效忠的臣子。” 不过是个小小孩儿,竟说出如此令人动容的话,千百年来又有多少君王能真正懂得这个道理?朝衣看向小皇帝,唤道:“陛下!” 小皇帝伸手,重将她的手握住,说道:“你放心,朕知道,你绝无害朕之心……” 朝衣疑惑问道:“可……” 小皇帝望着她,终于缓缓说道:“想要害朕之人的确是有,但并非是你。” 帘幕之外,江护宸低声问道:“燕将军,你说陛下会跟少国公说些什么?”燕沉戟说道:“不知。”江护宸扫他一眼,说道:“少国公赤胆忠心,若是长留朝中,将来必定为一代名臣,名垂青史。”燕沉戟低头不语,两人静默相对片刻,燕沉戟忽地抬头向外看了眼,江护宸略觉意外,而后却也面色一变,两人几乎是同时闪身向内而去。 ------------ 50 第五十章 此良人 ------------ 51 第五十一章 红颜祸 ------------ 52 第五十二章 百劫过 沈南说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丑怪王爷武功非凡?”夜婴宁瞥着他,道:“怎么,你在四王爷那里吃了亏,不服气?这招‘声东击西’,你也是同意的,我却没逼着你做。”她的模样看来甚是得意。 沈南暗暗恼恨,哼道:“果然古人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夜婴宁笑面如花,说道:“那可糟了,我又是小人又是女子,你岂非要倒大霉了?” 沈南翻了个白眼,刚要反唇相讥,忽然面色一变,将夜婴宁一拉,两人闪身躲入旁边暗影之中,刚刚定□形,见一群侍卫匆匆跑过。 沈南等侍卫远去,低声说道:“那丑怪王爷想必是恼了,派了恁般多人出来,哼。”夜婴宁牢牢抱着燕沉戟,忽地说道:“你怎知他生的丑?” 沈南道:“不然你当他戴着那面具好玩么?我听闻他小时烧伤了面孔,比鬼怪更丑,会吓死人。”夜婴宁却悠然说道:“我看未必。” 沈南略惊,问道:“未必?难道你见过他真面目?” 夜婴宁说道:“我自然也是未曾见过的,只不过,我方才遥遥看了一眼,见他发如黑瀑,下巴尖尖,嘴唇红红,虽然面具诡异了些,但却身姿挺拔器宇轩昂,自有一番风姿,令人心折。” 沈南差点呕了出来,说道:“我看你的眼睛一定是瞎了。” 夜婴宁笑道:“这是经验之谈,我在翡翠明珠阁恁般长时间,谁是什么样儿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得出,啧啧,如果四王爷真个烧坏了面孔可真真可惜了,若然是好端端地,定然是天下头号的美人!” 沈南见她越说越离谱,用力呸了一声,说道:“原来你是女色狼,真是失敬失敬。” 夜婴宁道:“好说好说,你放心,我就算再色也不会对你下手。” 沈南不怒反笑,说道:“是么?对着个戴面具的丑男大流口水,这便是你的品位,你看不上我,我倒要大念阿弥陀佛。” 夜婴宁说道:“我看不上你只因你不过是个别扭的小屁孩,就算四王爷再丑,也是个男人,到了老娘这把年纪你就懂得,男人是不光要看脸的。” 沈南越发呕心,说道:“真是见了鬼了……现在的女人一个比一个不知廉耻!”夜婴宁毫无压力,笑着说道:“你这种小屁孩才见过几个女人?加上你娘大概不超过五个?哇哈哈哈。” 沈南一怔,咬牙说道:“你若真要找死,我可以成全你。” 夜婴宁笑眯眯打量着他说道:“我知道你被四王爷所伤,故而还是先别说大话了,若是你没伤的话我倒是颇为忌惮的,现在么……嘻嘻。” 沈南见她说的坦白,心头一转,倒没再跟她计较。 三天之后,百官上朝。 朝堂之上,小皇帝君临端坐,由近身太监传召,下罪己诏,言明自己种种罪过,自行退位,传皇位给四王爷君朔。 群臣面面相觑,各自惊疑不定,只不过自始至终,小皇帝一句话都未曾开口说过。 正在此时,忽地听外头有人说道:“少国公傅轻羽进见!” 君朔望着缓步上殿来的朝衣,面具之后的双眼中不知是何表情。 朝衣行了礼,皇位上的小皇帝望见她时候,脸上才略透出一丝喜色,却仍旧未曾开口。 朝衣转身看向君朔,拱手笑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终究得偿所愿。” 面具遮着容颜,看起来就好像永远一成不变的诡异神情,君朔看她,说道:“少国公,从何而来?” 朝衣看着他,一笑说道:“从何而来又有什么紧要,关键是并未错过王爷的大好日子,方才我在路上跑的死去活来,终于及时赶到了,哈哈,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日子怎能错过,王爷说是不是呢?” 君朔忽然嗅的她身上传来浓浓的酒气,不由一怔,说道:“少国公你……” 朝衣仿佛未曾听到,自顾自说道:“不管我在哪里都好,能得见王爷你达成所愿一统天下,真乃是无上的幸事,能躬逢其盛亲自到场见证,更是天下无双……” 她隐隐地有些语无伦次,周围群臣听的糊涂全没头脑。 君朔目光一垂,说道:“少国公大概是……醉了。” 朝衣说道:“哪里哪里,王爷这是在关心小臣么?小臣一时高兴喝了点儿酒,也是替王爷你高兴,又有何妨?唔,虽然喝了酒,不过仍旧没错过王爷的大好日子,王爷大人有大量,是否觉得臣对王爷十分之忠心呢?微臣,大概能被王爷嘉许几句罢?”她笑嘻嘻的,凑过去望着君朔,似乎要邀功献媚。 君朔看她略露出些许狂态,知道她必然是喝醉了,见她身形趔趄站不住脚,当下伸手将她一扶。朝衣抬头看着他,低声说道:“你好……啊,倘若是……”后面的话语几不可闻,双眼一垂,泪潸然落下:“只可惜,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君朔自然没有听到,却听得她说最后一句,自然不懂。便说道:“少国公在说什么?若是醉了,我叫人扶少国公下去歇息片刻可好。” 朝衣头摇的拨浪鼓相似,说道:“不用不用,又有何妨,我人虽然醉了,心却是高兴的……”她略一笑,眼中的泪却铿然落下来,情形十分诡异。 君朔近距离看的真切,一时无言以对。 而旁边群臣望着少国公傅轻羽的“谄媚”姿态,有人庆幸,有人不屑,上官冠卿望着这一幕,心中惊疑不定,一颗心百转千回,想不通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气氛忽地有些古怪,这边朝衣忽地哈哈大笑,说道:“王爷犹豫什么,怎么……竟不相信微臣对王爷的一片忠心么?微臣就算是身在千里之外,听闻今日是王爷的大好日子,也要赶紧赶回来,不算是雪中送炭,也有锦上添花之效,王爷怎么不高兴么?真真让微臣……略觉心酸,心酸无比呐。”她抬手擦泪,泪落如雨,醉态却可掬,众人皆看的分明。 君朔皱眉,说道:“少国公……还是……” 朝衣却不等他说完,自顾自说道:“微臣所说句句属实,王爷得逞所愿也是微臣所愿,微臣怎会不喜?对王爷的忠心不能用言语形容,王爷……”她眼睛一眨,泪水簌簌落下,眼睁睁地望着君朔,悲戚说道,“王爷你……你若是不信,可……可以把微臣的心剖出来……给王爷看看……究竟、是黑、是白……真的,王爷可以……可以把它拿去的。”她的模样,几乎似要嚎啕大哭起来相似。 满朝的文武百官寂然无声,只是静静看着这幕,却不知这究竟是在唱哪一处。 皇位上的小皇帝也毫无言语,只是眼睁睁看着,可是那亮晶晶黑白分明的双眼之中,却隐隐地透出泪光来。 朝衣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只是忍着,眼中带泪,嘴角却泛着笑意。 君朔咽了口气,说道:“来人,请少国公……下去歇息。” 朝衣上前一步,说道:“王爷……不愿意见到微臣在场么?” 君朔说道:“少国公说哪里的话,只不过少国公醉了,该下去歇息片刻。” “不,”朝衣摇头,“我想同王爷……一起看看……王爷心愿终于达成这刻,王爷……别这么残忍冷血。”她微笑着,双手拱起行礼,忽然大声嚷道:“怎么大家都愣着,不是该一起来恭贺王爷的么?” 周围群臣不敢靠前,只是仍旧静默无声望着。君朔上前一步,手搭在朝衣臂上,想扶又停住,朝衣抬头,满脸的泪,两只眼睛已经红得如同滴血:“王爷,我是真心的……怎么你……反不把我当回事呢?” 君朔心头一怔,而后说道:“少国公,……来人……” 朝衣闭了闭眼,泪坠落。她却哈哈大笑,说道:“王爷不乐意臣在此,那么臣自己离开便是了……不用王爷忧心……”她将君朔一推,迈步离开他的身边往外疾走,走了两步,脚下踉跄,猛地栽倒下去,靠她最近的是东方冠卿,东方本能地想出列相扶,望着朝衣满是泪的脸,一时竟无法动弹,而比他更快的却是四王君朔,大步到了朝衣跟前,将她一把扶住。 巨变就此而生! 一把锃亮的匕首从朝衣的袖底探出,电光火石之间,顺势刺入了四王爷君朔的胸口。 彼时君朔正俯身相扶朝衣,双眼亦盯着她的脸,全无防备,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轻而易举地没入君朔胸口,轻易的宛如钢刀切豆腐。 君朔的身子一震,双眼蓦地瞪大,望着面前的朝衣。 剧痛真切传来,君朔身形僵硬,低头看,鲜血从胸前渗出,逐渐地把一身的朝服都染的颜色诡异。 四目相对,朝衣说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君朔定定看她,朝衣笑道:“如此良人何,如此良人何,如此良人……”她如哭如笑,说道,“从此以后,百种思量,万千忧愁,一刀割断了……罢。” 门外的侍卫纷纷跃进来,将朝衣跟君朔围在中央。君朔伸手,死死地握住朝衣的袖口,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鲜血从红唇之中滑落。 朝堂上小皇帝忽地动了起来,起身时候却蓦地一跌,跌在地上,口中赫赫有声,却是说不出完整字句。 群臣大惊,有人上前护驾,东方冠卿冲在第一个。 而朝堂之下,朝衣将没入君朔胸口的匕首慢慢拔出,鲜血遮天蔽日,喷在朝衣脸上,湿润,腥热,刺痛,周遭的刀枪剑戟朝衣仿佛全未曾看到。 君朔望着朝衣,慢慢说道:“为……何?” 朝衣道:“不用再说。”她的泪渐渐干了,笑着说道,“你猜为何铁卫将军的人马未曾前来?不如我跟你说一说,你猜……我大哥遇到了铁将军的话,两个人对上,究竟谁胜谁输?” 她闭着眼睛无声而笑。君朔却不再言语。 朝衣望着君朔,说道:“你……死心罢。”她慢慢地挺起身来,虽带着泪,却仍旧昂首朗声说道:“四王爷君朔,狼子野心,某朝篡位,少国公傅轻羽奉旨杀贼!百官……为证!” 她的声音,明朗清晰,在场的没一人都不会听错,都听得清清楚楚。 君朔定定地望着她,听到“少国公傅轻羽”几字之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响,似乎是笑,却渐渐支撑不得,身形缓缓倒地,红唇微抿,却反而是个微笑的弧度。 朝衣低头看他一眼,血红的双眼相对,一刹之间,已经是两个世界。 君朔被拿下狱。小皇帝经过御医诊断,已经恢复如初,原来他只是被吓了哑药而已。 在这一场谋逆事中,傅家毫无疑问又立下大功,小皇帝整顿朝纲之后大肆嘉赏傅家,傅东篱官升一级,认命为户部尚书,上官冠卿官升刑部尚书,至此六部之中竟有两大部是傅家之人。 而宰相之职以为先前空缺,皇帝便命傅轻羽暂时代之。 只是……在所有花团锦簇的无尚荣耀之下,少国公傅轻羽,却称病在家,自将君朔王爷拿下牢狱之后,少国公再未曾露面。 那夜小皇帝来到傅家,傅东篱亲自迎之,到了内堂。 傅轻羽闻之,亦出来相迎,小皇帝抬头一看,却见面前之人,形销骨立,分外憔悴,不过是几天而已,却仿佛是隔世相见。 小皇帝扑上前去,将朝衣抱住:“爱卿……” 朝衣低头看他,喃喃说道:“陛下。” 傅东篱挥手,旁边伺候着的人纷纷离开,是剩下小皇帝跟朝衣两人。 小皇帝抱了朝衣许久,才抬头看她,说道:“你这几日到底是怎么了,也不上朝,可知朕很是记挂你么?” 朝衣轻轻一笑,握着小皇帝肉呼呼的手入内,说道:“陛下何须担心?臣没事的……就算是臣有事,也有万千忠心臣子,为陛下效忠的。” 小皇帝身子一震,说道:“爱卿,你……说什么?” 朝衣说道:“是臣……失言。” 小皇帝望着她,说道:“朕想你,跟别的臣子不同,就算是其他千个百个,也比不上一个你。” 朝衣淡淡说道:“是么?” 小皇帝用力点头。 室内静静地,一支红烛无声滴泪,朝衣微微一笑,说道:“陛下……” 小皇帝亮晶晶地眼睛望着朝衣。 朝衣说道:“陛下,当皇帝……很累罢?” 小皇帝一怔,而后低低说道:“还……好。” 朝衣望着他,说道:“我的意思是……从小开始演戏,应该……很累罢?没有一刻真心的时候,是不是会觉得累呢?陛下……没有想过么?” 小皇帝怔住,心头巨震:“爱……爱卿。” 朝衣微笑望他,忽地伸手,轻轻抚摸过小皇帝的脸,孩子的水嫩的脸……手感极好,朝衣说道:“如今想想,若是我的孩儿还活着,这时刻,也能跟我撒娇了罢。” 小皇帝不语,眼中却隐隐地透出一丝不自在之色,朝衣说道:“陛下休怕……四王爷已经被拿下狱了,剩下的都是对陛下极为忠心的臣子,没有谁会对陛下不利,包括……臣。” 小皇帝身形一晃,说道:“爱卿……” 朝衣说道:“臣……臣要向陛下请辞了。”小皇帝大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爱卿……你……你说什么?” 朝衣道:“陛下听的很清楚,臣要……请辞。”小皇帝说道:“不……朕不准!你……你不要离开朕。”他伸手将朝衣的腰抱住。 朝衣低头看看依偎自己怀中的小人儿,笑道:“我方才说,倘若是我自己的孩儿还活着,现在大概也会跟我撒娇了罢,只可惜,只可惜上天弄人……自从见了陛下之后,我的心中……就觉的仿佛如见到我自己的孩儿一般,很是欣慰,很喜欢……你……但……你不是。” 小皇帝身子微颤,朝衣说道:“你不是,你不是……你……你是中州的皇帝,陛下,不管你年龄多小都好,你生为皇者……” 小皇帝双眉不知不觉蹙起,说道:“如何,如何,那又如何?” 朝衣说道:“陛下你……是个天生的皇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陛下而言,龙座之下的每个人都只是可利用并效忠的对象,包括臣,对么?” 小皇帝身子发颤:“不,不是的,爱卿……你……你跟他们不同。” 朝衣说道:“是……我……我是不同的,因为我、我能救陛下的命,改变中州国运,是么?” 小皇帝的身子逐渐大颤,带着哭腔说道:“爱卿,爱卿你说什么!不要吓朕,朕不懂!” 朝衣说道:“不,陛下懂得。” 小皇帝紧紧地抱着她不肯放手,只道:“朕不懂,不懂不懂不懂!”如小孩儿一般任性。 朝衣说道:“陛下懂得,”她的声音很沉缓,却带着一种不容人反驳的力量,“陛下懂得,陛下因为懂得所以对我刻意亲近,不是么?” 小皇帝叫道:“不是的!” 朝衣说道:“为何……陛下没有将那个白胡子老头的故事说完呢?那白胡子老头……以后还说了一些话罢?” 小皇帝身子大抖,忍不住仰头看朝衣:“你……你都知道了?” 朝衣望着他,点头说道:“是……我都知道了,陛下……我知道他说过,有个人会相助你度过生死关头,有个人……只要陛下真心亲近全力相助的人,会保的皇族一息尚存!” 小皇帝望着朝衣,黑白分明的眼睛之中蓦地溢出泪来,带着哭腔叫道:“爱卿!” 朝衣说道:“为了这个原因故而刻意亲近我……如今总算是江山无恙陛下也无恙了,陛下该……满意了罢?” 小皇帝看着她微笑却极冷的神情,闭了闭眼,忍不住竟哭了出来,说道:“不……不是的,爱卿……爱卿,朕不是,我不是要故意利用你,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朝衣看着他,“利用”这个词,一下子刺入心中。 “你……大概不是的……”朝衣伸手轻轻地摸过小皇帝的脸,将他的泪擦去,“只是那些跟我再无干系,陛下……我……如今真的要走了。” ------------ 53 第五十三章 胜一筹 ------------ 54 第五十四章 归去来